亲自到难民所来看望灾民,老百姓是不懂那些权术政治的,身逢乱世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军阀之间的你争我夺,虽然很多人对这新帅尚有腹诽,但难得亲眼见到,也都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督军的影子还未看到,难民所前面的大马路上已经人满为患,警卫不得不设起路障拉起警戒保护了!
上午十点刚过,几辆车子果然驶过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个个都伸长了颈脖,霍展鲲紧紧钳制着雪落混在人群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在那小车上走下来的人身上,哪里还注意得到他们。
车子一辆一辆停下,打开,荷枪实弹的警卫列好队了,随行的记者下车了,慈眉善目的民主派人士下车了,副官下车了,贴身的警卫也下车了,最后一辆车门终于被拉开,铮亮的皮靴落地,修长挺拔的身姿跨出来,藏青蓝的军大衣,五色五角星的军帽,不过是手微微端着帽沿四下一看,这新任督军的沉稳气势已经叫人折服下来。
雪落只觉得有些眩晕,脚下一阵一阵发软,却仍是目不转睛看着那人,想要分辨出他和展谦的一点点不同来,那边随行的官员似乎没有料到会来怎么多的人,几个人走过去和那督军商量着,不多时便见有人搬来了话筒等物,在难民所的台阶之上设了临时的演讲台,一个干瘦的官员走上去说道:
“大家欢迎霍督军为我们讲话。”
四周的人卖力鼓起掌来,果然那督军走上去,什么稿子也没有便开口讲起来,先是致歉,再是安抚民心,他的声音极好听,低低的仿佛能够牵着人心,那是她曾经在睡梦中听到过的声音——她被曼妮烫伤了脚,那个声音便在耳边不断喃喃对不起,她一直以为那是个甜蜜的美梦,可是原来现在才是梦,让她犹坠无底深渊的噩梦,原来兜兜转转,一切不过只是她一个人在痴人说梦!
这时她眼光微动,看到他身后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有着奇异的熟悉面孔,她嘶哑着声音问:
“他后面戴礼帽的人是谁?”
“傅楚桓,穆军统帅,霍展谦的亲舅舅,帮他打下江山的大恩人。”霍展鲲冷笑。
她眉心突然针扎似的皱了一下,她蓦地想起,她见过那个人,今天之前她早已经见过这个傅楚桓!
长宁,他们被绑架的那一天,他非要拉着她去教堂祷告,那个劝她信教的传教士就是这个傅楚桓!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他当时说的那句话:
“其实这基督教信一信也有好处的,可教人心有皈依,信念澄明,不会让些旁的东西扰了心神!”
那时以为这句话是对着她说,殊不知却是对着旁边的他叮咛的。
旁的东西,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那个旁的东西!
扰了心神?他霍展谦如此谋略会被她这傻子扰了心神?
她为了他和冯姨妈她们吵架,他明明知道事情原委却一声不吭!
她被那两个混蛋侮辱,凄厉呼救垂死挣扎他仍旧沉默无话!
她在门里被钟世昌扇耳光,而他在门外任她被欺负!
他明明听到钟世昌的阴谋,明明知道她是清白无辜,可是她百口莫辩的时候他一个字也不肯帮她!
甚至他知道她肚子里是他的亲骨肉,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可是他也由着冯茉儿污她清白,口口声声说孩子是野种,口口声声骂她贱人!
她那般哭着求他,可是他仍旧递来一纸休书,她曾经那么执着地相信他是被逼的,他是被人误导的,拼尽全力撑着等他醒悟过来救她,原来、原来……没有人逼他,是他真的不想要了,她和孩子,通通都不要了!
他教过她: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原来他从来都在伪做不知不为,从来都在静不露机,而她算什么,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东西?
恍惚间想起老太太曾经说过的话——展谦如果不是身有残疾也不会娶她!他本是如玉男子,而她平凡平庸,如果不是那份缺陷她哪里配得上他的落落风华?果然老太太一语成谶——他没有残疾,他不会娶她!
远远望去,台阶之上的人挺拔如芝兰桂树,那般翩翩美男子,那般事业有成的年轻少帅不知会让多少名门闺秀绝代佳人投怀送抱,那个被他扫地出门的钟雪落,那个被他钉在耻辱架上的钟雪落,过得个月,他大概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吧!
可是她却记得他的样子,他在老太太棍子下护住了她,可怜兮兮地被她关在寒气深重的夜色里,逮着她捉毛毛虫蠢样子,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钢笔字,微笑着拈她的耳朵刮她的鼻子,火车上亲吻她,要她生五个儿子五个女儿,背着她在花树的影子里慢慢走过,煮柚子皮为她泡手,从袖子里为她拿出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她手上写“送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扔”
……
那所有的画面,那些曾经支撑着她在逆境中不断坚持的画面都长成了心口里的毒刺,倒插在跳动的鲜红血肉中纵横交错——直将那小小的一团血肉割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她泪水成串,眼睛似乎都要突出来了,全身的血液凝固在一起,那个名字堵在喉咙无尽的酸涩中——这时那边的亲民演讲恰好结束,或许督军的讲话中对民众许了什么诺言,周围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场面一声热闹无比,她终究没再忍住,咬牙怒喊:
“霍展谦,霍展谦——”
旁边的霍展鲲立刻牢牢捂住她的嘴,挟着她趁乱退到人潮之外,无尽的欢呼声中,那两声怒喝如同寒光的刀片一般破开喧嚣,直直劈向人潮之外,霍展谦在众人的簇拥下本来已经转身往难民所里面走去,却猛然回头!
他锐利的眼睛在人潮中搜寻着,可是处处一样,处处都一样,而副官已经诚惶诚恐问他:
“谦少,有什么不对吗?”
他扫见旁边人惊讶的眼光,终于回转头来:
“没事。”
不知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错觉,雪落明明好好在不远的小城里养胎,习妈照顾着她,舅舅的人照顾着她,他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为什么这一刻会有这样不详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