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晚一行是在四日后赶到沧州的,有秦御在,早便打听好了当时顾弦禛被流放过来后的行踪,他们直接便往顾弦禛最后所呆的那处矿场去。
沧州这地方本就荒僻的很,顾弦禛被流放做活的矿场就更偏了,位在崇山峻岭之中。没有修官道,只矿场往外运送矿藏和生活用品常年下来有一条曲折难行的山道。
走不了马,来往都要步行。顾卿晚头上戴着帷帽,被秦御牵着往山中走,一路就见好些流放犯人被官差驱赶着背着沉重的矿石,脚上带着锁链往山外徒步运送。
这山体极为贫瘠,即便是这样的夏日,也寸草不生,炙热的太阳照在山体上,反射着刺眼白光,热气蒸腾,那些犯人,衣衫褴褛,一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他们双唇干裂,脚步沉重,足下穿着的都是破草鞋,早被山石割裂,起不了保护脚的作用,脚上都是血迹斑斑,地上一步一个血脚印,即便这样,稍慢上一些,就要被官差随意的抽打驱赶。
顾卿晚目光扫过他们麻木的脸,想着自己那样光风霁月的大哥竟然在不久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的心便阵阵揪疼,恨死了阴谋害顾家的那些人。
她心情沉重,一路都沉默不语,又想着也不知道这一趟能不能有所收获,会不会来此真的只是为了证明大哥已经死了,便禁不住紧紧回握着秦御的手,好像这样就能寻到些支撑和安慰。
秦御自然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忐忑,见她即便走在山道上,也双手发凉,心中便有些疼惜,转移她的注意力,道:“这一路急着赶路,走的都是官道近道,没什么意思。等回京的时候,爷带你换条路走,转道随州,折道东南,走惠水,到了射阳码头,改道运河,一路景儿好,船上也少颠簸。”
顾卿晚闻言顿时双眸一亮,果就被一下子吸引了注意力,道:“殿下不急着回京?不必上朝?”
秦御隔着面纱,也能瞧清顾卿晚脸上的喜色,闻言便挑唇道:“爷出征刚回京没多少天,累了三年多,还不该歇歇?前些时日吴国公一掌打掉了爷半条命,爷在外头散散心,养养身子也好,急着上什么朝?”
他话语中有些理所当然的玩世不恭,顾卿晚不觉略怔了一下。先前她还感觉,秦御和沈择几个人有点不同,纳闷几人怎么会玩到一起去的,如今再瞧,秦御这玩心也不轻,还真是说甩手就甩手的纨绔二世祖。
不过他都不着急回去,顾卿晚自然是没意见了,她到了这古代也有些时日了,可却哪儿也没去过儿,什么好山好水好风光都没玩过看过呢。
万一哪天真回去了,那可就亏大了。
秦御的心意顾卿晚也体会的到,他大抵是觉得自己方才那么沉痛,这一行万一坐实了大哥的死,她心情会更糟,便想带着她散散心。
顾卿晚并非不识好歹的人,不管秦御逼迫她为奴的事儿,令她心中下了多大的决心要守好自己的心,有多痛恨他,此刻也感谢他的细心体贴。
她挽着秦御的手臂,禁不住半靠在他怀里,点头笑起来,道:“那我便多谢殿下好意了,殿下对我这么好,来日等我回京,给殿下绣个荷包致谢吧。”
秦御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愣了下,道:“你说什么?”
顾卿晚便轻哼了一声,道:“没说什么,看来殿下是不怎么稀罕我绣的荷包,倒是我……”
“谁说爷不稀罕的?干嘛等回京啊,在船上就给爷绣起来!”秦御却打断顾卿晚的话,敲了下她的头,扬声道。
顾卿晚见把他哄高兴了,暗自挑了挑眉。
从前,她一心想着不和秦御牵扯上,自然不会考虑讨好他。如今就把秦御当老板了,他的满意度,直接决定了她在王府生活的舒适度,该回报讨好的时候,顾卿晚不会吝啬。
“知道了,我的殿下。”
她脆声应了,秦御不觉被她一句我的,闹的心中一荡,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扫了一下,耳根竟莫名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他面上却端了起来,又抬指弹了她一下,道:“什么你的,休得胡说!没大没小!”
顾卿晚这话太没分寸,她这样,若是在京城,被人听到,就是能拿捏她的错处,秦御心中虽没不快,可却禁不住沉着脸喝了一句。
顾卿晚闻言却想,果然是她没分寸了,秦御自然是未来燕广王妃的,她此等身份说这等话,确实是僭越了,便也笑了,随口道:“知道了,我说错了,我是殿下的,这下总成了吧?”
秦御哪里知道顾卿晚的心思,只觉她这句,她是他的,更是中听,异色眼眸中瞬间便有了笑意,弯腰便抱起了顾卿晚,道:“这山路难行,就你这脚程,等走到也天黑了,还是爷带你吧。”
今日因要进山,顾卿晚又穿了男装,虽然在秦御的坚持下,她没有束胸化妆,可打眼一瞧,却也容易被当成男子,众目睽睽的,先时顾卿晚不好意思让秦御抱着,这会子他突然来强硬的,顾卿晚也确实脚底心疼,便也随了秦御。
一行人在一个时辰后才到了铜矿场,秦御瞧了眼宋宁,宋宁便先一步往矿场东边一排青石屋大步而去。
那边修建着几间明显要干净整齐些的青石屋,大抵是给看守流放犯的官差住的,外头搭建了凉棚,此刻因是正午时,矿场热的很,凉棚里坐着几个官差,身上差役服敞着,正吃肉喝茶说闲话。
其中面对这边的差役,抬头瞧见宋宁和不远处站着的顾卿晚一行,一眼便看出是有些来历的,忙给其他几人施了个眼色,率先站了起来。
那边宋宁已经进了凉棚,道:“谁是主事的?”
“呦,这位爷是打哪儿来的,怎到了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在下是这里的掌事,爷有什么事儿,和在下说便好。”
躺在旁边条凳上,正叼着块肉的瘦高差役,迎了上来,见宋宁身上穿着考究,戴着的玉佩更是温润,瞧着一派贵人模样,也不敢怠慢,笑着道。
宋宁神情沉冷,却是瞪了那人一眼,道:“什么眼神!爷在那边呢!赶紧收拾干净,请爷过来。”
他说着示意了下还站在阳光地儿的秦御,从袖子中随意摸出一块牌子来在那差役的眼前晃了下。
瘦高差役瞧去,骇的面色大变,忙点头哈腰,道:“是,是,小的眼拙,这就请爷进来。”言罢又吩咐剩下的几人,道,“贵人来了,还不快将这里收拾干净!快点!”
他说着就要往秦御那边走,刚迈出一步,便被宋宁提了后衣领,对上宋宁一张阴沉的脸,瘦高差役只觉后颈一凉,顺着其锐利的目光望过去,正看到了自己敞着的胸膛。
他忙整了整衣裳,赔笑道:“是,是,小的冲撞贵人了。”
宋宁这才松开了他,瘦高差役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心道这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人,怎么一个随从就这么大的气势,手中拿的又是沧州府知府的腰牌,这么贵的贵人,怎么就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了。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的到了秦御面前,跪下磕头道:“小的郭长春,乃是这里的掌事,给大人问安。”
秦御垂眸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郭长春特意唤了大人,见秦御没反驳,心中愈发没底,恭敬的道:“大人还请那边宽坐。”
宋宁也走了过来,禀道:“爷,都收拾干净了,您移步吧。”
顾卿晚方才跟着秦御往凉棚下走,待秦御拉着顾卿晚在长凳上坐下,才看向战战兢兢的郭长春,道:“爷问你几件事儿,你如实交代。”
“是,是。”
秦御明显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即便不知贵人身份,郭长春也被这架势给唬住了,忙点头躬身的应着。
秦御却没再问他,而是宋宁代为问道:“罚送这里的犯人,可有名册?”
郭长春见这般做派,愈发恭敬,忙道:“有的,有的。”
宋宁沉声道:“顾弦禛,大概是去年冬天被罚送过来的,将他找过来,我们爷有话要问他。”
这里犯人这么多,不管从前什么身份,到了这里都一样,郭长春掌事,并不用亲自接触犯人,倒不记得一个顾弦禛,闻言忙吩咐人,道:“快去查找可有此人,如今人在哪里?将他带过来。”
旁边的差役却面色有些古怪,扯了扯郭长春,显然有话要说,郭长春见宋宁目光一锐盯了过来,忙瞪了那差役一眼,道:“有话就当着贵人的面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暗恼着差役没眼力,差役一瑟缩,却禀道:“头儿,这个顾弦禛……小的知道,因为他和寻常的犯人不大一样,武艺像是不凡,不大好惹,没来多长时间便让上上下下的犯人很是信服,小的便记住了他。”
下头犯人们也有势力群体,听了差役的话,郭长春便明白,这顾弦禛还是个刺头,到了这种鬼地方,还能折腾起来的,那从前都不会是寻常人。
如今这顾弦禛又劳动这些贵人寻了过来,郭长春愈发心中敲鼓,忙道:“你废话什么,直接说,人呢?”
那差役便声音又低了几分,道:“上个月……上个月下盲井,这个顾弦禛也……也去了……压,压在下头,没法带过来了啊。”
郭长春面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偏此刻一直坐着未发一言的秦御沉声道:“嗯?”
郭长春只觉一道凛冽如冰凌的视觉沉沉压了过来,他不自觉的便双腿一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垂着头道:“贵人有所不知,上个月东山头上有处盲井突然塌陷了。进去的二十三个犯人,都被压在了里头,没……没能出来,这个顾弦禛,他……他也在这二十三人中。”
宋宁当时审问萧南江时,只问到那断臂确实是从顾弦禛的尸首上砍下来的,并没有问及萧南江是如何抓的顾弦禛,又是如何杀的人,等等这些具体的细节。
如今顾卿晚听到这些,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紧缩,抓紧了秦御的手臂。秦御拍了拍她冰冷的手,顾卿晚已忍不住亲自问道:“那他们压到了井中可救上来了?难道都死了吗?尸身又在哪里?”
郭长春闻言额头冒出了冷汗,岂会听不出顾卿晚口中的关切忧心之意,他禁不住偷眼瞄了眼秦御,这才声音发虚的道:“这位爷大概不知道,咱们这儿……犯人常有抵不住流放之苦死了的,那矿井坍塌这也是……也是免不了的常事儿,塌了就塌了,哪里会……哪里会施救挖出来的……实在不是小的们懈怠,这矿场历来就是……就是这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