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大厦,渐渐地缩身模糊不清的成了轮廓,矮得跟眼前土道边儿上稀稀拉拉的茅草房一样不差上下,又随着轻风湮没在天际阔野里,成为人脑海中的记忆。
出了城,丘岗道,干爽许多,关青山扬起大鞭子,呼呼甩得山响,三匹马撒了欢,拉个空马车和几个人,玩似的,起了小风,颠簸的肚肠子疼。大老孙也不甘示弱,大鞭子抡圆了,紧随其后,时不时的还压过关青山马车半个马头。大青骡子天生逞强好斗,又是打里儿的材料,“咴儿咴儿”的几步领跑,就把大老孙的马车甩到后面。两挂马车,你追我赶,不仅加快了行程的速度,而且又给枯燥的旅途增加了情趣。
吉德眼望着蓝洼洼的远山和蜿蜒一条白黄飘带似的松花江水,引经据典的赞美道:“关东这,真是‘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啊!商海桑田,不分晨夕,没有先后,人人有份。群雄逐鹿,鹿死谁手?俺‘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关青山赞许的说:“老大,喝过墨水,挺有文采吗?听着好是好,云山雾罩的,没听懂?”吉盛显摆地说:“俺大哥读过私塾念过洋学堂,还偷偷看过不老少古书。这是唐朝大文豪王勃,写的骈文《滕王阁序》中的几句话。‘物华’这句话里有个典故。意思是说啊,在晋朝时有个叫张华的人,会看天象,就发现牛王星和北斗星之间常有紫气照射。他听人说呀,这是地下不知哪块儿地界埋藏有宝剑,是宝剑的精光照到了天上,才有的这紫光。张华他就找来人四处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江西的丰城地下挖得龙泉、太阿两只剑。这两只宝剑,后来掉入水中化作了两条龙。‘徐孺’这句呢,也有个说道,是说啊在东汉时有个名士叫陈蕃,在豫章郡当太守时,从来不接待到他家的客人,只有著名隐士徐孺来了,才给他一张床留他住下。徐孺走了,在把这张床搁置起来,谁也别用。这明白了吧,形容关东这噶达地大物博,藏有宝物;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俺大哥明志,不管咋样儿风云变化,天塌地陷,你争我夺,也要在这的买卖上干一番大事儿。”吉增哼哼的,没气成双鳍鲸的眼睛,拉开十尺八丈的,没好话的搕打吉盛,“光屁股打狼,胆大不知害臊!就你懂?青山大哥那是老头儿捋胡子,谦[牵]虚[须]!你就蹬鼻子上脸,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个劲的捣蒜缸子,装烂蒜呢?这地界,你是条虫眯着,是条龙趴着,是只虎卧着,是个爷们蹲着,你知哪个毛嗑[瓜子]里嗑出个啥来啊?小孩伢子几天不归拢你,你嘴就短欠!”关青山扭头瞅着吉增说:“这老二也挺横横啊?属螃蟹的,横着走道!我关青山你们还不熟悉,走南闯北,打猎拉脚儿,也做点儿小买卖,在这撇子,也是腰里别个扁担,横晃的手!打过山神爷的小舅子,砸过财主家的锅,揭过恶霸家的房盖儿,揍过胡乱抓人的警察狗子,醢过仗势欺人的镇长,你说老二,这‘毛嗑’敢嗑吗?瞅你面上不透棱,憨憨乎乎的,也有个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睃摸,看不透亮人?敲打盆搕打勺呢,我又不苶又不傻,还听不出来吗?对我,你们大可不必,把心该放哪还放哪,不用提溜个心防着我?可是说了,老二这个心眼儿也对,那得分对谁?这就靠眼力和脑袋瓜子啦!你们虽是在营口混了几年,还是涉世不深啊?一个地界有一个地界的门道,你们两眼一抹黑,知道这水里有多深呐?深一脚浅一脚的,还是小心为妙,别掉进锅里才想拿笊亮了?这黑龙镇那老远,哪不能做买卖,咋非到那噶达做买卖呢,那有投靠的人呐?”
吉德见吉增对吉盛的显摆,气不过发邪火,说话不着边儿不摸沿儿的,蹬跐溜了火盆,叫关青山挑理儿扒哧一顿,炉圈挨炉盖,脸也发烧,心里不是滋味,倒也品出关青山说话的咸淡,还是出于好心,不惜外才这么说?要搁外人心里系个大疙瘩,啥时不蔫声不蔫语的,逗你一壳子,你都不知咋被逗的?
吉德见关青山问,就忙说:“俺有个大舅好多年了,在那开个皮货行,还混得过去。俺们家穷,又是个庄户人家,没啥奔头,学了三年徒,才出道,上哪去呀?娘亲舅大,这才扑奔俺大舅的。俺也知道,亲戚咋啦,远了亲,近了臭,走勤了烦,不走动还想,亲戚来往也有个张弛。舅行,有骨血。舅妈呢,还不一定咋样呢?俺也不一定就指俺大舅,人都有两只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张嘴,喘气鼻子两个孔,俺也不差啥,别人能白手起家,盖房子买地,开商铺赚大钱,俺也不笨,差啥呀?”关青山竖竖大拇指:“有种,是个爷们!这噶达,就是此地人,也不是坐地户,也是从偏野远荒地界迁过来的,手里有啥呀?外来户,哪个来时不是山穷水尽,两手空空啊?落下脚,穷帮穷,吃苦耐劳,互相拉扯,哪个不是一步一个脚窝儿,一个脚窝儿,一个脚窝儿走过来的?不也都成家立业了?小门小户的,奔出个能下去眼儿的生路就行了?也有发际大的,一屁仨响,须子上拴钱串子,遥哪买地,遥哪开分号,老趁啦!人家先头就趁个金山银山的,谁上这地界遭罪来呀,早跑大都市享大福去了?哎,你大舅叫啥名号,在那开的皮铺子,叫啥号头,兴许我见过还认识呢?”吉盛属狗的,记吃不记打,嘴欠,“俺大舅叫殷明喜。皮货行叫殷氏皮货行。在那老有名了。”关青山思量会儿,抻吟地说:“黑龙镇,姓殷?殷氏……啊,头十拉年前,黑龙镇有个叫二掌柜的,丁把来咱这山里买皮子,我没少跟他打交道。那人也是你们黄县人,虽不坐头把交椅可说了算。后来不咋的啦,一趟也没来。他是哪家皮铺子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见着人我还能认识。二掌柜的那人老黄县,嘴会说,赶上你家老三了,挺奸滑的。老牛尾巴郎(像似鲶鱼的一种鱼),一抓一跐溜。但不耍刁钻,很诚信那么个人。人家那人,眼睛没白长,可识货了?啥季节啥皮质,眼一睄,手一摸,说的你五好六服的。人家啥货啥价,从不往死里杀价,很是公道。不像有些买家,明明值这么些吊钱,楞是欺行霸市的压价,气得你悱悱的。等钱使,弄得你憋气又窝火?卖给它也不舒服,心里老犯堵?那回为了二十几张狼崽子皮的价钱,我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正好那阵子时兴狼崽儿皮做的大衣,狼崽儿皮可火了,谁都想多卖俩铜子儿?那些达官显贵的太太、小姐,还有那些戏子优伶、头牌、大牌窑女,都喜欢穿。咱没让劲儿,二掌柜的也没再坚持,按咱的价收了。后来我寻思,我那三窝狼崽子掏窝早了五天,皮太嫩,毛太软。人家好的狼崽儿皮,皮薄皮实有弹性,毛又绒又靭又挺又油亮,咋搓巴,不掉毛能复原。咱也实诚人,又老打交道,出了这事儿后老悔了,肠子都悔变色了?我叫我屋里的(老婆)弄了一锅的野猪肉炖粉条子,又炒了几个小菜,那天把二掌柜的跟五个伙计请到家,喝的五迷三道的。打那往后,我就和二掌柜的成了哥们。”吉德问:“青山大哥,那二掌柜的姓啥叫啥?”关青山说:“那我可没问?人家都叫他二掌柜的,没人知道他姓啥叫啥?”
到了大山沟子前面的低洼地段,道是泥泞呱唧,大车辙大车跩洼洼的净是水,干松地也是圪垯溜丘,马蹄踩在烂泥里,像喝醉了似的,一跐一滑的,弄不好还大擗胯,劈拉巴啦地溅人一身的泥浆。马车左摇右晃的,时不时的遇着大跩,把辕马一拐就打了横,车子也随之打了横。前边儿拉套的两匹马,叫跩横的车辕拐得套往后挣,稀里糊涂不自觉的打着倒退。又本能的往前挣,艰难的腾起四蹄猛拉套,把辕马前蹄别悬空了,前夹拚子抢地,车辕也跟前倾斜,车上的人也跟着往前出溜,还没等人反过沫来,辕马前蹄奋力后腿猛蹬,一倒哧一撅达仰起,向前死挣,车子反向后倾斜,人又向后出溜,不防备就自动卸车了,掉进泥洼里。
前边儿水汪汪的一片,车轴陷进水里的泥里,马肚皮挨水,车棚也在水面上像漂着似的,还没过水。突然赶上一个单车辙大跩,车辕一甩,一个车轱辘跩进陷坑里,车棚斜向一边儿抢地,吉增没防备好,就手出溜下去,横着栽进冷冰冰的水洼里,稀泥桄汤的没缨了。吉增人蹬歪爬起来没呛着水,成了落汤鸡了,一身的泥湫。咋整吧?吉增晾在了一边儿,车子还打上了焐,周围全是水,人咋下去,谁都是干瞪眼儿?关青山使出浑身解数,大鞭子摇的嗖嗖叫响,抽在马背上的鞭梢儿,都把马皮咧出血檩子,自己个白忙活出一身的汗,车轱辘哈油哈油原窝没动。
吉增看了,踩着脚底下的稀泥,荒荒的蹚着没胯的泥汤子,大喊道:“俺来也!”喊着,两手叨住后面车棚帮底儿,一咬牙,关青山鼓着青脖筋,嗷啷一嗓子,“嘎”一鞭子,把大青骡子耳后根儿叨个血拉拉的口子,三匹马一个人,十四条腿,九牛上坡各各使劲,马车一个箭儿,就穿出了大跩,车后留下一波一波的碎浪,翻着发花的黑泥浆,跑出水洼子停下了。
冲力把吉增带个大前趴子,肉墩墩实夯夯,砸进翻花的黑泥水大跩里,噗登噗登,脚下发滑站不稳,又跌了几个趔趄,才泥头拐杖的挣扎爬起来,人身又挂上一层泥浆,俨然变成了泥塑。
他扑扑拉拉的也睁不实眼,荒唧咣唧的蹚出水洼。吉德和吉盛站在烂泥边儿,拽住吉增,拉出水面,帮吉增脱掉泥衣服,又掏出布巾浑身擦个遍。
吉盛蹲着,擦试到吉增胯裆,竟任儿撩拔两下灯笼挂,一语双关,笑眯眯的挑逗说:“‘小二哥’,无处不英雄?你自个儿都成了落汤鸡了,还冲回好汉,救俺哥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真乃骨肉亲情啊!”吉增见吉盛拿话奚落他,冻得哆哆嗦嗦的,不经意的一扒拉吉盛,吉盛一屁墩,“噗哧”坐在地上。吉盛没防吉增这一手,苦着脸说:“东郭先生,自食其果呀!”吉德绷着新鲜的棉裤棉袄,递给吉增,“等不到黑龙镇了,快穿上吧,看冻着。”吉增穿好衣服,蹬上棉鞋,冻得又来尿了,忙又解裤子撒尿。
吉德和吉盛又上了车,关青山一扬鞭子,大青骡子通人气儿似的,蔫嘎的抬蹄儿就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