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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场浩劫开始了,人人过堂,个个遭殃,扭夺厮打、咒骂恐吓、动刀动枪,一块块光洋从包袱里、衣兜里、大襟裤裆里、疙瘩鬏里、疙疙瘩瘩,真是行家里手的惯匪,没有翻不到的。吉德裤腿脚儿那二十块光洋和临时偷偷放在鞋底下脚踩着的三块光洋没被发现,鞋窠(ke)里的一块光洋八个铜板儿,也通通装进了土匪的腰包里。一个阔佬可就惨了,哗哗的上百块光洋,一子儿不落的全部搜刮殆尽。

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个吃奶的孩子,被一个独眼龙搜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子的屎尿褯子包也不放过,啥也没捞着的独眼龙,动起了歪脑筋,成心找茬儿,他夺过孩子,拎起那个可怜的女人,“刷”的扯开斜大襟抿身衣服,年轻女人翻了脸,夺过孩子,发了疯的搧了独眼龙一巴掌,忿忿地骂,“想吃老娘的奶呀,王八羔子!无父无母的鳖犊子玩意儿你,想咋的?”独眼龙恼羞成怒,一巴掌搧过去掴在那女人脸上,紧接着抓掐住大面团子使劲捏咕,那女人疼的嗷嗷的破口大骂,两人扭打在一起。

吉增沾火就着的火爆脾气,实在看不下去眼儿了,脱口而出骂句“王八蛋”,就一个盘马弯弓,飞身跳过去,扯住独眼龙的后衣领子,猴子抓小鸡似的提溜起来,随手一个通天炮,碓在独眼龙的后脑颈上,立时造后撅的屁股鞧(qiu)子“哐哐”踹了几脚,不容缓乏的,又扭转过独眼龙,照脸上就一拳,打得独眼龙鼻歪嘴斜穿出血来,随即对着独眼龙血葫芦的脸上,左右开弓,荡鞦韆(秋千)的,来个盗墓贼对付僵尸的“阳九绝魂掌”。

这“阳九绝魂掌”,那还了得啊!取意《易经》中的乾卦上定的阳九之数,两边各狠狠打九个耳光。意思是九巴掌打得你魄散魂飞,七窍生烟,老子就是那阴曹地府的索命判官。吉增这二九一十八掌下去,打得独眼龙堆成一团烂肉倒在过道里,吉增虎犊子气性大,还没善罢甘休,骑上右手高高起,一巴掌打在独眼龙的右颊脸上,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一巴掌比一巴掌狠,独眼龙像杀猪似的大嗥大叫,脸苍得如马蜂蜇后一样红肿,抠陷的瞎眼像只红李子凸现,那只好眼睛也封了喉,一条缝儿往外沁着黑红的血水。

这一顿毒打,大胡茬子一愣一横的瞪直眼儿,脸上的横肉丝一下一扽的抽搐,“日他奶奶的,今儿个遇着吃生米的单崩了啊呀?想撬行,刚煮锅里的饭就整夹生了,破了俺的规矩?灶王爷上锅台,俺自家的地盘,你算哪根葱,装啥独头蒜啊?这一亩三分地,俺兄弟借路发个财,你是哪路神仙下错了凡,搅俺兄弟的局子?你没长眼睛啊,这是啥地场,黑豹崖!兽有兽道,鸟有鸟路,这江湖道上的规矩,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你充啥豪杰侠客?弟兄操家伙,吃肉剔骨头,咔哧了他!叫他倒嘎伢子呢?”匣子、手撸子、洋炮、鸟枪、大刀、匕首、杀猪刀,一齐“刷刷”对准了吉增的后脊梁骨,看了都叫人胆颤心寒。

那位不畏强暴的年轻女人,咧搭个孩子,更是不让份,挺身而出,大叫一嗓子,“事儿因俺而起,不要难为这个小兄弟,反正俺就这一圪儿一块,你们要杀要剐冲俺来?要奸要日俺都认了,放了他!”大胡茬子拿阴森森的枪口,顶住那个年轻女人的胸脯,“啊哈,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哪来的瞎猫野狗?娘们充硬汉,你有那打人的家巴什吗,不搬块豆饼照照你自个儿啥损色?哼,真是个山东地场的娘们,敢换命,敞亮!水泊梁山的孙二娘,仗义!弟兄们,咱虽不干绑‘红票’那损犊子生意,今儿个咱认栽了,破破例,他杨大郎乔装皇帝自取其祸,带上这个刚烈娘们跟这个吃生米的,回山寨再拾垛他俩个?”那个年轻女人,把臂一横,绝不是螳臂当车那回事儿,大有天崩地裂之势,山啸海咆之力,她震怒的叫道:“熊色样儿?狗头哨脑的,几斤八两自个儿也不拿秤约约,撒泼尿照照你个个儿啥德行?你放了这个小兄弟,俺跟你走,做你们山寨的老娘!崽子们,走啊?”大胡茬子一仰颏,斜哧下眼皮瞪起眼,狠狠的拿枪口顶顶那年轻女人的胸脯子,陷进一个大窝窝,“娘的你横?你尿性?你钢条?俺就看在那位好汉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不过,你得叫俺一声爷爷?”那年轻女人搂好衣服,抱正孩子,端坐好,横楞横楞地说:“你要觉得不够脸儿,走不下这个车,你姑奶奶就管你叫声爷爷?”大胡茬子阴笑阳不笑的“嘿嘿”两声,买账的抹了那个年轻女人一眼,拿枪管往上推了推卷沿帽儿,又把枪****宽皮腰带里,“还算你识相?”然后对吉增双手抱个腕儿,“好汉,够人揍!俺黑花豹也是道上的人,对好汉的侠肝义胆俺佩服!好汉行个方便,抬抬手,咱不打不相识,报个名号,您再路过这哈好有个照应?”

吉增撒开独眼龙直起腰,独眼龙里倒歪斜的从地上爬起来,蹽到大胡茬子背后,吉增按道上的礼数,抱下拳说:“山水不同路,鸟兽不同道,俺哪是啥豪杰侠客呀,只是个过路客。俺不是你这林子里的鸟,不必留名号?不过,俺劝大哥一声,凭你这帮人手,大马勺掏耳朵,大材小用了,往后少干这伤天害理的埋汰活?江湖多险恶,杀富济贫才是正道。这欺软凌弱、欺男霸女、欺老掳小的勾当,不是人干的。顺风顺水,干点正当营生吧!”大胡茬子又抱下拳:“好汉,山有山道,水有水路,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掏扰了,后会有期。弟兄们,‘滑 [撒] ’!”

蔺大哥从车前走过来倒地就拜,“小弟,受哥哥一拜!”吉增被蔺大哥这一拜,弄得手足无措,脸红得跟猪肝儿,忙扶起蔺大哥,“这是干啥玩意儿呢蔺大哥,这不折杀小弟呢吗?同是天涯沦落人,岂有见牲口欺负人不伸手相帮的,那妄活于世还叫个人吗?”蔺大哥又抱抱拳说:“啊呀呀大饱眼福,翻云覆雨,身手不凡哪,小弟是个堂堂正正的爷们!俺愧为爷们没骨气,他娘的潲色!俺干这行当,竟受蟊贼的气了,人活的窝囊!这位大嫂,对不住了!各位老少爷们对不住了!这伙蟊贼没人敢惹,猖獗得很哪啊?俺一个开车的,惹不起,躲不起,成天在这道上跑,哪敢得罪他们哪?一有不慎,脑袋就搬家了?嗨,对不住大家伙了!”那个阔佬晃着猪头说:“俺是熊包蛋,一见这伙人俺就塞糠了。对付蟊贼,就得用蟊贼的手段对付,以牙还牙。那位大侠下的笊篱下的是时候,要不然那位大妹子,就得成没捏边的饺子,耍片汤大露馅了?大侠,二齿钩挠痒痒,硬手啊!嗨,俺这替财东收的租子,可咋交待呀,算倒了大血霉了?”那年轻女人说:“那位大哥你也别唉声叹气的了,破财免灾吧?你犯愁愁死,能愁回钱来呀,想开点儿?俺男人,在济南府郊外一家庄户里扛活。从打俺过门,一个来月他就熬活去了,两年多没回家一趟?这孩子都快两岁了,也没见他爹的一面,这时候一长,俺咋能说得清?乡邻们看俺可怜,凑了些钱,帮衬俺买了车票,寻找俺男人去。这碰到这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损犊子玩意儿,俺个娘们家还拖个死孩崽子,哪还有闲钱添活这些狗娘养的土匪呀?那个独眼龙,一开头就没安啥好心,叫俺蒙屈?俺谢谢那位大兄弟了,等俺狗剩子长大了,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吉德赞佩地说:“男儿学关云长,女儿家学王宝钏,大嫂,你了不起!强匪面前不软弱,不屈服,还大仁大义挺身而出,相助救你的人,很叫俺们这些老爷们汗颜哪!”那个年轻女人说:“俺这也是鸭子上锅台,逼出的劲儿!俺胆都吓破了,这人要没了胆,也就豁出去了?人家大兄弟跟俺萍水相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路见不平,咋好叫人家受俺的牵连,出个好歹的,人家爹娘多遭心哪?”蔺大哥坐回驾驶室,感叹地说:“大嫂不仅性子刚烈,还有一个菩萨心,叫人佩服啊!谁还有钱啊,可藏好了,前边还不知搁哪冒出劫道的呢?”初生牛犊不怕死,吉增自报奋勇地说:“大伙儿不用怕,再碰上劫道的,俺站在车门口,蔺大哥你刹下车,晃土匪一下子,就猛开,看他两条腿的,能追上你的四个轮子?哪吒踩风火轮,还差不多?”蔺大哥开着车说:“他们的枪子儿,可比风火轮快呀啊俺的小老弟?你说那招,俺也用过。那枪子儿不长眼睛,白搭上几条人命啊?劫点儿盘缠事小,出人命事儿可就大了,俺吃不了得兜着走?这道上的事儿,事事难料啊!谁家死人能白死,打油的得管提溜瓶子的要钱?那俺这个大好人,就成了好心办错事儿的冤大头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就得卷行李卷儿走人,弄不好还得蹲笆篱子,小命都得搭上?小老弟,好人难做呀!你才遇见这伙蟊贼,是讲究的,还算客气,懂得点儿道上的规矩。你砸人家的窑,他要强别梁子,你可吃大亏了,咱车上的人都得吃锅烙?他们那是不托你的底,不知你是哪个山头的来路,才见好就收。这道上的事儿,水深着呢?他们一看这趟活也就这么大油水,卸磨下驴,就梯下房,送你个顺水人情而已?这道上的讳疾忌医,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最忌讳怕外人插一杠子,谁要敢插这一杠子,谁就是老大?他们一看你那身手,知道练过,误认为你是哪个绺子‘插签[暗探]’的呢,先入为主嘛!这一带是乱麻地,烂泥坑,没有个边边界界,谁愿趟一脚就趟一脚,还有官兵经常出没,才叫你得了手。”吉增赞许的“嗯哪”一声:“备不住吧!”

吉盛死死抱住杜鹃送的包袱,怯怯的瞅着吉德,窝在座位上不敢动弹。吉德疼爱的搂着吉盛,拿一个莱阳梨,哄着安慰地说:“老三,别怕啊?吃吧,有你二哥呢。”吉盛接了梨,努个嘴,畏惧的撩下吉增,“他?俺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他,脑袋石头做的,胆大的手能遮天?哼,惹祸的苗子,招风的根,哪都好显摆?”吉增说:“俺显摆,你上啊?嗯,准又尿裤子?”吉盛说:“尿裤子俺自个儿溻着,用你晾啊?你崩人家一身的血,就不那么简单了?打伤人治病,打死人偿命,咱们干啥去,陪你游山玩水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世上不平事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惹一身骚毛,你咋抖落?啥事都得先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压住火,沉住气,都像你草爬子似的,啥草通通往自个儿肚囊里划拉,自个儿先蝈蝈了,还咋去黑龙镇找大舅啊?猛虎下山,虎匹朝天,你瞅瞅大哥,多有城府啊?”吉增说:“你不用说话吧吧的,尿炕哗哗的,张口说俺?当矮子不说短话,当疯子不说狂话,俺干啥事光明磊落,从不偷偷摸摸干那损耗子的事儿?你呢,桌面上笑面虎,桌下面花脸猫,阴一套,阳一套,俺顶看不上你这一手了?”吉盛耍贱儿的往吉德怀里靠靠,“大哥,你瞅二哥呀,他又欺负俺啦?”

车子穿山过林还算顺利,偶尔有蟊贼骚扰,一看煓过的油羧子(肥油靠油后的肉渣儿),没油腥,也就骂咧咧的“垫屁股的活咱不干”,自认倒霉的不欢而散。

车子到了也不啥城外,高城墙大城门的,散兵游勇多了起来,向城里拥去。逃难的人,仨一堆儿,两一块儿的,推着独轮车的,赶着毛驴车的,还有一挂一挂的三匹马的大车,漓漓啦啦的漫了道,向城外逃去。车子在两股相背的人流中蜗牛爬一样,按着喇叭擗开人群前行,遭来路人的咒骂跟冷眼。

一个拄着树杈做的拐的残兵,站在道中间儿,像螃蟹一样横行,赖着不让开不说,还指着车头骂,“狗娘养的王八蛋,你咋开的车,不给老子让个道,还‘嘀嘀’的嚎丧,俺看你是找作死?”说着,拎起快枪,朝车子搂了一枪,蹭车棚皮擦过,哧溜溜磨出一溜火花。

蔺大哥忙刹住车,探出头喊:“兵爷,你干啥玩意儿,打着人咋办?”那个伤兵挑衅的拐扯到车前,拿枪指着蔺大哥的鼻子,“你再嚷嚷,老子拿枪毙了你信不信?”蔺大哥点头说:“俺信兵爷。”那伤兵撂下枪,骂咧咧的嚷嚷:“娘个腿的,捎俺们进城?”蔺大哥好言好语地说:“兵爷,车上人挨人,满满登登的装不下了,请行个方便吧?”那伤兵一支手拎起快枪,支着蔺大哥脖颈子威胁地说:“娘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拉还是不拉,说个痛快话?”其余几个伤兵胁肩谄笑,一哄哄的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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