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有蠢人的办法,吉烟袋在管教二儿子时,历来从不当吝啬鬼,不管谁是谁非,青红皂白,张口就会赏赐最污秽的恶语,举手就会恩赐撸锄杠大力神的拳脚,这偏心眼儿的愚蠢,使他气喘嘘嘘的不由分说,扬起手中掐的烟袋就给了吉增一锅子,削得吉增脑壳儿“嘭”的一下起了个大包,疼得吉增“哎呀”一声,狠狠地一咬牙挺住,一高儿,蹦下炕,回手就狠狠的给了吉盛一杵子,“就知尿唧唧的,哭死吧?”他扒开人群,味同嚼蜡的丢了一句:“不可理喻!”吉烟袋余气未消,拿话追着吉增的屁股骂,“不长进的败家玩意儿,你还来劲了呢,等俺擗了你的腿?”
吉烟袋对吉增这爷俩的父子感情,是提溜棒子打狗,越打越远!
吉盛一贯好把简单做成不简单,漳州八宝印泥也治疯狗咬,看大哥护着他,爹又给他拿了二哥的邪火气,风吹茅草一边倒,他也算找回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丢人的面子。苫房摆顺坡草的,破啼而笑,心中郁闷的大疙瘩,转眼化为乌云飘散,归于笑靥。
吉烟袋心疼又纳闷地问:“你咋啦吗,三儿?”吉盛抹着眼泪疙瘩,悖开心赌的郁闷,以情感遮人耳目,大言不愧地说:“俺想娘了!”余音绕耳,吉烟袋听了啼笑皆非,“瞅你这点儿出息,俺还寻思老二咋的你啦?哪都有冤大头,真是的。”吉德嘻嘻地刮吉盛的鼻子,“断奶断不了奶气的孩伢子,刚出家门就想娘了?三年学徒你也没这样啊,这咋越活越回楦了呢?准你二哥惹乎你啥了,要不然这么寸,你嚎淘大哭?”吉盛打掩护地说:“没有。俺心焦呗!大哥,这没车没船的,俺们咋走啊?离娘泪俺也哭了,乡里乡亲的也道了别,这二踢脚窝回去,多臊面子啊?”吉烟袋又叼上烟说:“小人不大,还懂面子?面子多钱一斤,虚荣?管它兵荒马乱不兵荒马乱的呢,啥时能消停了?走,是一定要走的。拉弓没有回头箭,出言没有驷马追,你们等着,俺认识这哈一个开油驴子(汽车)的,看他在不在,能不能开个面,捎你们一程?到了济南府就好办了,有火轮车(火车),一竿子就出了关。”
吉烟袋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坐在炕沿上,一锅烟一口就抽成了灰,喜气洋洋地一嘴的酒气,“放屁砸脚面上,偏得!芝麻掉针眼儿里,巧了!举头三尺有神灵,这回不用抓瞎了,好了,应承下来了。咱们不用那旗牌令箭那玩意儿,明儿一大早就开车,他捎你们到交滦河,到那哈他再找他哥们帮忙,也是开车的,一直把你们送到济南府。坐油驴子,再坐火轮车,走旱路,绕点儿道就绕点儿道,总比在这哈蹲着干等,没年没月的耽搁强?”
“姜还是老的辣,盐还得大粒盐,别看爹平常烟不出火不进的,一到真章,李鬼他哥李逵,还真有两下子啊?”吉盛白话地说:“那火轮车,吞煤炭,吐黑烟,吭哧吭哧的,跑的赶上哪吒的风火轮了?俺可听说,修建唐山到胥各庄,这中国第一条铁路那会儿,可把慈禧老佛爷吓屁儿了?等修建京城到奉天的铁路,那乐子更大了?说是怕火轮车跑起来惊了埋在地下皇陵的老祖宗,只许叫骡马曳引车辆,人称‘马车铁路’。哈哈......爹,你可是五指山的灵芝,不管紫芝、青芝、黄芝、黑芝、赤芝,可是治了病喽!”
“捋杆爬,溜屁精!你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吉增说着吉盛,摸着头上被吉烟袋打的咝咝啦疼的大包,拿眼睛溜着吉烟袋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吉烟袋叫吉盛这一忽悠,一种成就感顶着,瞅吉增也有些顺眼了,对吉增说的不大上溜的话,也不挑剔,还开口说了几句叫吉增感激涕淋的暖心窝的话,“老二呀,爹对你总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总想一锹挖个井的,叫你像你大哥一样成材?可你体性不是那样的,好打好斗,憨直耿率,脑子不转弯,一条胡同跑到黑?你三弟呢,十三岁一个小圪瘩,就受苦受累跟你俩出门学徒,那么点儿,多可怜人哪?三儿呢,人是聪明,也是小脑筋的小聪明。他又过于滑膛好耍嘴皮子,胆子又小的要命,还有些老儿子自来娇的毛病。老二呀,啥事儿你让着点儿他,别老动不动就撸胳膊挽袖子拿拳头吓唬?你多跟你大哥学着点儿,别老毛楞毛躁的?”吉增像顿时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诚恳地说:“俺就是那核桃,挨砸惯了?爹,你把心消停地放进肚子里吧?在家从父,在外从兄,俺听大哥的,护着点儿老三。”吉烟袋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风小了许多,乌云布满了天空,像个大黑锅底儿,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缝儿,压抑得人心情郁郁闷闷的。吉烟袋老道的望望天说:“恐怕要有一场大雨呀!这滥天?”拐进车站后院,就见黑压压的人群,较劲地围住一辆破烂不堪的用卡车改装的拉人客车。吉烟袋找到跐在车门踏板上那个戴鸭舌帽的司机,挥挥手,那个鸭舌帽司机拱出人群,热情地说:“来了大叔!啊,就这三位老弟呀?”吉烟袋哈哈的往鸭舌帽司机手里塞了一块大洋,鸭舌帽司机瞬间笑容僵在脸上,转而又婉言谢绝地说:“大叔,多大的事儿啊,这是干啥呀?就是给钱,你这点儿钱还不够俺塞牙缝的呢?大叔,俺要帮你不在乎这钱?你看,这都壮豆包了,不看你老面子,俺没那金刚钻儿,能揽这瓷器活吗?你要那么小家子气,就是瞧不起你这大侄子,俺就白在道上混了?江湖就讲究个义字,不拿秤约钱?”吉烟袋千恩万谢地说:“大恩不言谢,咱爷们往后处,啊?来,见过你李大哥。”吉德哥仨见过李大哥后,吉烟袋叮嘱哥仨,“啥事儿想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哥仨就忙三迭四的别了吉烟袋,从驾驶室的车门钻进车箱,仨人坐下后,乘客才像战场冲锋陷阵的勇士,转眼就满满登登的挤封了喉。车子缓缓开动了,哥仨挤在一个小窗户向外张望。吉烟袋盲目的瞅着汽车挥着烟袋,眼眶里的老泪珠儿,扑嗒扑嗒的落下。吉盛撕心裂肺的压扁脸喊着“爹”,哥仨同时哭了。车像拉风匣的老牛,慢慢驶出龙口,向交滦河开去。
一路上,道路崎岖不平,半道儿上,不鸣雷,不打闪,瓢泼勺子的,又下起了大雨,车子颠簸得厉害,直打焐,只好走走停停。车上的人,全觉得肠子都快颠断拧折了,翻江倒海的。有很多人晕车呕吐不止,吉盛也没能幸免,吐得一塌糊涂,人都像抽了筋扒了皮的骷髅,丢拉当的,都脱了相。掐黑儿,车子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人们稀里哗啦下了车,顶雨钻进一间房,在一个大通屋子里熬了一宿。李大哥热心肠地,管房东要了一大碗热汤面,叫吉盛喝了几口,像似缓过来许多精神来。
一大早,乌云滚棉花套一般,一大片、一大片撕开了缝儿,老天开始拔登,黑云乌泱乌泱的扯啦啦尾儿似的,随风向东天边聚去,日头爷的光线,时而从指头缝般的云里,射出一两道强光,昭示着它的存在,给人快见晴天的盼头。
泥泞的烂道,车轮挤碾着污浊的黄沙泥水,像鸭子一样,一扭一跩的。车屁股东甩一下,西甩一下,甩得叫人提心吊胆,随时都有滑进山沟沟里的危险。车子过个坑坑坎坎就打滑,车上的人就得泥鳅拐杖的下去推车。这样折腾,己是家常便饭。三天的路程跑了四天。到了交滦河,车上的人,像镀了一层黄金的泥巴人一样。
吉德搀扶着吉盛,吉增背抱摞伞的扛着背着东西,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