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驴吃肉还有狗心思?那玩意儿留给大哥一人儿看吧,俺怕闹眼睛?”
“二滑屁,你怕那玩意儿掴到你眼眶子上,驴蒙眼拉磨吧,!”
“三嘎蛋你别喝点马尿汤就满嘴喷粪,你抖哧啥呀你?”
“你好,做裤子不带屁股露多大的脸啊?你妹子还没过门那野崽子哪来的,不驴揍咋的呀?尻!”
“你、你……你娘的俺醢你那不养孩子的损嘴?”
“叭!”
“叭!”
两声嘎梆啷当脆响,二滑屁和三嘎蛋俩人脸上,一人挨了吉殷氏一个又疼爱又痛恨的大耳光子,“耍狗砣子咋的?你俩鸭嘴对鹅嘴显谁喙硬呢咋的?蒸不熟煮不烂的货,喝点马尿就都胡沁了呢?三嘎蛋,婶子问你,你俩出五服[五代]了吗?二滑屁他妹子你叫啥?叫啥?叫啊?不争气的玩意儿,喝酒也堵不上你们的臭嘴?都坐下老老实实喝酒,婶子就听不起你们说的熊话?啥过门不过门,不过门不也管你们叫舅啊,败家玩意儿?盛儿你也是,啥丑俊的,待会俺叫你们大嫂亮亮相,吓死你们这些没眼珠的玩意儿?盛儿,缺德的玩意儿净给娘惹事儿,去把你大嫂叫出来,堵堵他们的嘴,省他们乱起狗秧子?”吉盛瞄一眼吉德,面有难色地对吉殷氏说:“娘啊,这老礼儿,新媳妇三天不见外人的,得回了门儿才那啥呢?再说俺也……”吉殷氏不耐烦的扒哧吉盛,也是说给那些嚼舌头的听:“你咋那么多废话,娘让你咋你就咋?皇帝都被赶下台了,这民国换成大总统也好几年了,咱又不是啥官宦有钱人家,顺垅沟找豆包的小户人家,你小孩伢子咋还绷那些老礼儿呢?不开壳儿的死脑瓜骨,灌糨糊了?趁老邻街坊都在,咱也显摆显摆,省得大伙儿破闷儿猜灯谜似的说三道四,看看俺大儿媳妇是不黄花闺女俊气不?”二滑屁和三嘎蛋俩儿瞎犟咕完了,又挨掴两巴掌也没往心里去:“婶子开通,英明!”吉增对二滑屁和三嘎蛋俩人挨了吉殷氏的又打又骂幸灾乐祸,耍戏地撸哧着他俩的后脖溜子,他俩缩个脖儿端着膀儿,像被抹哧的小公鸡缕顺调扬的,听吉殷氏支使吉盛,看吉盛没动秤,拿出狐不二雄的二哥权威,直冲吉盛喊:“哎老三你磨唧啥玩意儿呢,娘叫你去你就痛快点儿去,有啥怕的,不就那点儿事儿吗?俺就不信你不露头,大哥和大嫂两眼一对光,早晚不逮知道啊?净耍小聪明,把自个逗了吧,还美呢?”吉盛不份儿的顶撞吉增:“刺谬!豨(xi:猪)啃豨莶(xian)草(茎有灰白毛,花黄色,可入药),懂啥灰白毛小黄花啊,别药着?哪哪都有你,属锡镴的,五十步笑百步,谁逼娘退婚的?没俺的小聪明听你的,大嫂早便宜别人了,哧!”吉殷氏制止地说:“你俩别犟咕瞎炝汤了?德儿,去给你大爷小叔敬酒去,别勒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增儿你陪你大哥去。”
吉盛心里有鬼,愧见春芽儿嫂子,不敢去。他看见大姐蜡花,正抱着她闺女妮妮陪着她婆婆吃着饭闲聊,就凑过去,从马褂兜里拿块糖,哈腰嘻嘻的逗妮妮,蜡花瞥下吉盛:“老弟,惹完娄子啦?你有啥事儿求姐姐的就说,别玩啥花样儿啊,俺可不上你的当?”吉盛撩起长袍,蹲在蜡花身旁嘿嘿两声,摘下礼帽又往蜡花跟前凑凑,手搭在妮妮小腿上说:“姐呀,那啥不这么回事儿吗,娘想堵堵大伙儿的嘴,想请大嫂和亲戚里道的吃饭这会儿见见面,俺不寻思你去最合适,小姑子和嫂子不分彼此,还都是女的。俺一个小叔子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呀,大哥瞅了心里不逮那个呀?姐最疼俺了,你说是不是姐呀?”蜡花抿下嘴说:“就你嘴会说,哄你姐呢?你说你是不是怕露馅啊?相看就相看呗,还两头削橛子,人家哥嫂小两口下晚黑一对嘴,看你小脸儿往哪搁?你呀,就等完事儿挨醢吧?咱爹,那心里可窝着火呢?”吉盛长长眼睛地说:“谁跟爹说的呀,咋告诉他呢?准是娘,嘴窝浅,啥都往外嘚嘚,这不把俺卖了吗?”蜡花戳着吉盛的头说:“你呀,还怨娘呢?你这个一个劲儿的卖谝,还不到爹的耳朵里呀,他也不聋不瞎?”吉盛站起来犯愁地说:“ 好了,顾不了那些了,先把娘这一档子摚过去再说吧!大嫂要面子矮还不好整了呢?人家嫂子也是懂老礼数的人呀,她拿‘不回门不见外人’一摚,那不砸咱娘的脸了吗?咱娘这话,可是当着大伙儿面吹出去了?”蜡花省过腔来说:“娘要不咋让你去请呢,这里有这么多说道?你把姐当傻子架拢俺,你当老好人,俺不去?”吉盛急了:“姐,别拿嘬老弟啦,待会儿娘该急眼了?不知僦里的,娘还以为请不动大嫂呢?这刚过门就端架,往后婆媳俩还咋处啊?娘是啥人你不是不知道,啥事儿有过秃噜反帐的,啥不叫个真儿?这要拿大嫂刹上气,咱俩的孽可做大了?嫂子还不得怨恨咱俩一辈子呀,大哥也饶不了咱哪?”蜡花一听也急了:“俺的娘哟,老弟你呀这么一说,还挺严重的哈,俺去!嫂子要不出来,可怨不着咱了?”
蜡花把妮妮交给一旁的婆婆,沙楞的就进了西屋洞房,吉盛嘻嘻的拍拍妮妮,戴上礼帽,扭身来到吉殷氏身边。吉殷氏正边白话边劝二姑喝酒,一瞅吉盛站过来就猴急的说:“你没去叫你大嫂啊还是她不出来?”吉盛低头不说话,吉殷氏更急了:“这孩子,你没叫动你大嫂?你没说是娘叫她吗?她还敢端架子,又不啥金枝玉叶的千金,打鱼摸虾的,眼里还有没有俺这个婆婆了?你都急死娘了啊?真是的,俺去!”吉盛知道娘偏心儿子,故意拿不是当理说,不紧不慢的挑拨说:“娘说的话俺能不听,那不反了嚼了?俺是想去来着,俺姐显勤,她非要去?还说,‘小叔去像啥话,娘忙活糊涂了,俺去。’”吉殷氏和蜡花娘俩本来就因为不让蜡花念书的事儿有点儿膈阂,不满地说:“欠儿登!她这倒来明白的了?让她去她能整了吗?小叔子有啥,老嫂比母呢?咱村子还有嫂子嫁给小叔子的呢,蜡花说这话俺不赞成?”
二姑可是打小嫁给举人老爷的,跟二姑父喝了点儿墨水,先前儿的事儿知道得多,一张口就是棺材里装的人和事儿。今儿喝高兴了,也喝高了似的插嘴:“三侄子啊,三国里的关公多仁义呀,护嫂十二栽,罗贯中写到这哈,麻油灯‘晃门子’,抖抖的没晃灭喽?他浑身打个寒战,就见关公徐徐而至,下跪抱拳,‘求老夫子笔下留情’,说完潸然泪下。这是龌龊人,太远了?清朝孝庄皇太后,下嫁给小叔子多尔衮有没有这回事儿?慈禧老佛爷养没养鸭子扒瞎不?东太后是不死在慈禧太后这上的?她死前叫李莲英拿砒霜害死了光绪皇帝可是千真万确的。说了,谁写在纸上了,谁敢写在纸上,谁有几个脑袋敢写在纸上?白纸黑字都是胡扯?俺那个死鬼活着前儿就说,‘啥叫历史?全是后人刀摁脖子胡编乱造的。全是假的。假不假他娘的谁知道,过多少代全是真的了?这点俺信老头子的。你瞅瞅,绿豆蝇生豆杵子,一代不如一代。孙大总统费劲巴拉的,辛亥那年好不容易把宣统皇上从金樽上拉了下来,民国了。袁大头这损犊子不拉好屎,出卖了光绪,老佛爷一蹬腿,他就想当皇帝了。当了民国大总统还不知足,坐了金墩,叫真龙咬了,起了红线(洪宪)。娘的,皇帝屎还没拉完呢就瘪咕了。他瘪咕了,东洋鬼儿撵着德国西洋鬼儿臭屁,嗨,趁热乎,占领了胶澳(青岛),赖在胶洲湾和胶济铁道不走了他娘的,还想称霸咱山东啊?这下可好了,孙大总统驾不了辕,顾了南,顾不了北,军阀是今儿个你打我,明儿我揍你,这山东地界整得乌烟瘴气的,哪有咱老百姓好日子过啊?就说民国这都七八年了,这苛捐杂税吧,多如牛毛,搜刮手段了得,生孩子还要交人头税。那个大军阀呢,生活腐化,嗜赌如命,以骨牌为伍,成天价吃‘狗肉(玩牌九)’,不知有多少老婆,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钱,“三不知”。哈哈他娘的。嗨,他大舅母,你大儿媳妇今年怀上妞儿,明年就得交人头税。”吉殷氏听不懂,也没心思懒着听二姑说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就忙答道:“他二姑,你说的不就是关外好骂‘妈拉巴子’那个啥大帅的腿子吗,如今可是狗骑人脖子上啦?他当初不也穷馊馊,还走崴子(海参崴),人家抖了,有枪,叫你交税,俺也认了。是孙子,不是妞儿,他二姑你嘴可积点儿德吧啊?”吉盛整个心思都在洞房那边儿呢,二姑磨叨啥也没用心往里听,眼睛盯盯的瞅着房门,“娘!娘!呔!大嫂出来了!”
吉盛这一惊一乍的咋呼,把全院子人都给弄惊了。万籁无声,愀然变容,眼球儿刷的都瞅向西屋房门口。包括正在给叔叔婶子斟酒的吉德,也情不自禁的回头想看看自个儿媳妇个究竟,酒壶流儿没停,全浇到二婶子头上,全然不觉。二婶拍了吉德一巴掌,“自个儿媳妇啥时候瞅不行,还差这一功劲了,你瞅浇俺这一头?”
“啊、啊,啊?这扯的。”
二十年代初一个渔家女子,延用古法华丽文字形容其美,才能与人媲美。春芽儿一身的红袄红裤红绣鞋,阳光一照红光闪闪,喜气洋洋;青丝短发,乌黑发亮,银卡缀着一朵红花拢一缕黑发,刘海发鬓飘逸如燕;鸭蛋微圆,粉黛清秀,妙画通灵,笑脸盈盈微带羞色;双眼曝皮,眼波涟涟透着娇美;秀鼻樱口,唇红齿白;不高不矮,耸胸窄腰,恰到好处;不胖不瘦,浑身是肉;三寸金莲,一摇一摆,如风摆柳,婀娜多姿;话音清脆,柔而不燥;天生尤物,楚楚动人,不是天仙,胜似天仙。春芽儿婆娑起舞般的频频向全院子里人一屈一拜,悠然的道万福,悃(kun)愊(bi)无华。
春芽儿一个渔家女,气色非凡,大伙惊讶。惊诧之余,唧唧喳喳,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盈耳的褒语咵词,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吉德见春芽润水芙蓉的妍丽,想起《诗经》[蒹(jian)葭(jia)]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闺秀难得的怅惘,心中吟诵起汉代乐府《陌上桑》的歌辞: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瞅瞅,天仙!天仙下凡!”
“瞅你那砢碜,了脦样儿?瞅人家姑娘多带劲儿!真带劲呀!”
“看不够,越端详越那个,爱看!”
“谁烂眼边子的一哄哄扒瞎,这回自个儿打自家巴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