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二年,十一月十一,天大雪,积尺深。是夜,雪霁,朔风烈。
营中收到的流星军报时,漫天的絮云早已被西风驱散。此时,一川星河横亘在顶上。满河的星雾,如纱似绫,漫撒半边天幕,愈发衬得穹心处的夜,格外幽黑。天边上,一抹浅浅的半月外,昏昧的光冕逐渐收尽,月色渐显清明幽冷。风渐住,大地已被寒气封冻在积雪之下。
司徒逸立在大营外山势的最高处,极目远眺。山巅上,偶尔还有呼啸的阵风扬起他的披风,即便是那黑锦貂里的厚重,也抵不住朔风最后的暴怒。飞扬的袍角一掀,依稀露出一阙银甲的冷辉。映在昏昧的月下,仿佛是炼狱里侥幸逃脱的幽灵唇边那抹不惧夜浓的冷笑。重甲的踏雁,立在他身旁,不安的蹄踏声混着沉重的响鼻,在风声中扬撒,远远的,迎住了伊斯亥飞马来报的军情。
“小牛儿顺利引幽州节度周齐的三万兵马到达关外,已屯兵河口,枕戈待旦,听凭调遣。”伊斯亥喜形于色,人马还没上来,声音已携满兴奋飘到耳畔。
司徒逸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头,只将正在心底回味的恩师信文,又暗诵了一遍:
“古圣贤德,禹亦治水安民;孝武彻敏,尚数见生人相食……盛世如斯,何堪乱世?……..国柞兴衰,奉天承运。生死存亡,百姓切肤。利器在手,则山川在肩……”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应允恩师,担荷了山川黎民,那就只有这么做了!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
踏雁四蹄不安的踢踏,笃笃碎响,显然是感手到了司徒逸骤然利烈的气息。一声长长的嘶鸣,划破了寂夜,也响彻了他身后的楚营,腾空跃起的铁蹄,又一次率先踏碎了两军对阵的焦灼。
三十里外,赫洛看着远处滚滚烟尘里席卷而来的那道身影。终于绝望的承认,援军无望。
看着纷纷倒地的饥饿战马,赫洛血红着双眼咆哮,一反平日的惜马如命,下令死命的抽打四蹄颤抖的战马。然而,纵使他的“铁霹雳”装备的具是高大神骏的西域神驹,也耐不住断粮数日的饥寒相迫。鞭笞下的勉强站立,又怎堪重甲的负累,多半颤巍巍还未站稳,就将背上的骑士又甩了下来。
屡试无望,赫洛忽然奋起一刀,劈向自己心爱的战马,一把抹去脸上腥热的马血,嘶声对身后已完全乱了章法的骑兵们大喊道:“大狄勇士,有血无泪!无马有足,死战到底!”
四下里,扬鞭抽打,呵斥吆喝的声响,霎时凝冻。粗壮的北狄武士们齐齐望向最前的赫洛,看着他手中犹滴着鲜血的刀尖。忽然,寂静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啸!紧跟着,劈刀砍杀的声音四起,混杂着战马痛苦的嘶鸣,响成决死的一片。
血气里,狄人的精英们已血红了眼睛。他们宁愿亲手斩杀了视同兄弟的战马,也绝不将它们留给司徒逸。悲愤,如同马颈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满了狭窄的山谷。
从尊贵的统帅赫洛王子到最普通的兵士,上下万人,齐齐想到的是他们狄人的先祖,曾靠着一把硬弓刺穿了中原铜墙铁壁的光辉历史。而他们,贵为大狄最了不起的“铁霹雳”战队,如今手中有一口寒刀,一把硬弓,纵然戳不破司徒逸布下的罗网,却也要誓死捍卫血液中的尊严。
然而,血气虽能凝成心志的铜墙,可武士没有了战马,就好比猛虎丧失了爪牙。豪气干云的北狄武士,迎着旋风般杀上来的楚军,依然单薄的如同深秋枝头挣扎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