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逸俊朗的眉峰狠狠一跳,屏息半晌,才缓缓道:“天保二年,北狄趁中原烽烟四起,趁机挥军南下,却不想遭遇阿米里山南麓的撒伊尔人顽强抵抗。八万铁骑鏖战了四个月,硬是突不破撒伊尔的轻骑阵障。”只见司徒逸支在膝头的左手下意识的紧握成拳,覃楠兮看的出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语气里的血恨。
“后来,北狄前可汗想方设法将卢老先生请到王廷。老先生一生痴恋武器,心思纯简,只当遇到了知音,便替北狄前汗打造了一柄钢弩。那可汗心机得逞,十五日之内赶制出千柄钢弩……”司徒逸说到心疼处,手背上的青经突跳,刻骨的仇恨被他死死咬在齿间。
“撒伊尔轻骑虽善奔袭突击,却无重甲掩护,遇上钢弩,毫无反击之力,最终,最终,撒伊尔人全族覆灭。”
覃楠兮本就知道那一场血战,只能心疼的看着他又提伤疤,看着他极力的稳住自己的心神,勉力将自己从沉痛中拽回,接道:“卢老先生知道自己上了当,偷跑出狄营,在浸满撒伊尔人鲜血的战场上号啕大哭。老先生自觉罪恶滔天,自缢谢罪,却被撒伊尔人的三个遗孤救下。”
司徒逸收声,他漠然空洞的眸光中,透出几许凌厉和锋锐,刻骨的恨意萦绕在冷峻的眉宇间。
覃楠兮心下了然,冰冷的指尖握住他的掌心,颤抖着写下:“其中一个,就是你?”
司徒逸也不意外,一直紧绷的身子缓缓懈下,向后靠在案几上,闭起眼睛回忆道:“是,那三个孩子,正是我、我妹妹,和我的表弟。卢老先生虽未殒身,却发誓终身再不造兵刃,不回中原。他自我流放,宁愿终身在边疆受苦……后来,我随家父戍守北疆,卢老先生其时已病得深沉,他辗转托人将这本手稿和那小钢弩交到我手中。待我寻到他时,老先生已卧骨荒野,只剩一孤冢……”
“小钢弩?你的钢弩?”覃楠兮一直都知道他擅用弩,常用弩,却不知道他那柄小巧精密的钢弩竟然有这样的来历。
“是,后来,我同样用弩阵,踏平了北狄的铁骑……”司徒逸的声音里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深沉的痛苦和哀伤。
覃楠兮心疼的看着他,安慰着写下:“以战止战,亦不得已。好在,一夕烽烟劳苦,换十年太平。只望清平永继。”
司徒逸一字一顿的念完,苦笑道:“清平永继?哪里那么容易。乌达,周桓,周聃,他们哪一个肯为了天下太平而弃置干戈?还有我,除了重新挑起烽烟,我几乎毫无生隙!”
他的话仿佛一双无情的打手,细细的揉搓着她纸笺般脆弱的心。覃楠兮默默忍着胸口窒人的疼痛,悄然看着他。
曾经,烽烟夺走了她的娘亲,养母,苏先生还有旭哥哥,因而,她痛恨战火。可如今,若没有烽烟战火,逸哥哥却生隙渺茫。满心的左右为难,她微微阖眼,却觉的脊背上细汗密起,一室的静寂,焦热难耐。
已近正午,室外炽烈的日光,透窗撒下,将窗畔两人的身影,长长的拖向地面。洁净的土砖地面上,两条青黑的影若即若离。仿佛一对踏向炼狱的幽魂,在孤冷的去路上,彼此依偎却又相互防备。
覃楠兮满心哀伤,无力的起身,悄然离去,却听身后的司徒逸低缓而沉痛的道:“有劳殷姑娘,将卢先生的手稿替我收到阁上的锦匣中吧。横竖我是看不到,纵有手稿也参不透强弩的关节。”
覃楠兮木然拾起案上枯黄的皮卷,落眼,一行墨字又入眼帘:“冰魄,隆庆十五年,季春,衢州卢方绘。”
隆庆十五年,也就是天保二年。正是那一年,爹爹覃子安率江南士子降楚,娘和尚在母腹的自己被苏先生带往幽州……
覃楠兮看着这个特殊的年份和画上逼真的“冰魄”,恍惚又看到那幅苏旭留给自己的断念遗画安儿的肖像。
那画儿上的,是苏先生的安儿,那个身穿北狄贵族礼服的中原美女。原来,安儿并非臆想,她真有其人,她就是这把小腰刀的主人。心中想的明明是安儿,覃楠兮却觉一股泪意汹涌而出。仿佛终身生离的不是苏先生和安儿,而是自己和司徒逸。
泪意汹涌中,一个奇异的心念一闪而过,却将她生生慑住。安儿,若真有其人,那么这个苏先生的安儿这个北狄王廷中的中原贵妇,只可能是昌义公主!惊怔在原地,覃楠兮不可置信的细细凝着画中的“冰魄”,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深觉昌义公主似曾相识,是因为她自幼就见过她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