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行风冷眼看了一眼夏品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尔后便对居袁修说:“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
“何苦相思……呵呵……”居袁修傻笑两声,便一头趴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司行风转向一旁,淡淡地道:“居大人醉了。耿忠,你扶居大人去客房休息。”
耿忠领命,架起居袁修离开。
夏品妤和巧儿收拾残桌。
司行风坐在窗前,借着吹过的冷风透着气,他端起矮几上的茶盅,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了正在忙着收拾的夏品妤。从头至尾,她都像是雕像一样静静地站立在一旁,但斟酒的时机却又把握得十分好,甚至后来他有些微醉,居袁修不胜酒力,她都能适时地让巧儿端上一杯解酒清茶。
他微微眯眼,轻轻啜了一小口醒酒茶,视线由她不停地忙碌的双手移至她的脸上。
她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不过最让他好奇的是,容貌如此平凡的人,竟然可以在西陵川的玉池宫待那么久。西陵川爱美成痴的个性整个皇宫无人不知,身边伺候的人无论男女,皆是俊朗秀美的人,这个长相平庸的女人,除了笑起来脸颊上的一对小小酒窝尚觉得可爱,怎么看都是个异类。有时候,他真的不懂西陵川这个人,行事风格很怪异,朝中之事,或者西陵川只要一个抬眉,便可知其想法,但私生活方面,让人不耻,也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前,他找西陵川要人的时候,西陵川怔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接着便开怀大笑,“爱卿是看上了那个长得很提神的宫女吗?久居深宫,什么红粉青蛾,绝代佳人,弱水三千,靓女如云,其实看多了,也会疲劳的。所以呢,留下这么个提神的在身边,偶尔提提神,不致醉生梦死。爱卿你说是不是?既然爱卿喜欢,拿去便是,只不过日后孤王少了个提神的宫女,会很乏味。若是日后爱卿不喜欢了,还回来亦可。孤王这样割爱,爱卿你可要记着常常来陪孤王聊聊。”
乏味?是很乏味。
心头之恨难以宣泄,他怎么能不乏味?不过,还好,有这个可以“提神”的女人在。
他缓缓起身,向轩中其他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都下去。很快,偌大的听雨轩内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他缓缓踱至她的身侧,欺近她,压低了声音道:“八岁父亡,九岁母亡,夏家药铺被占,十岁冒名顶替入宫,十五岁值守飞云殿,被西陵川嘲讽相貌平庸,但同时也被西陵川赏识封为掌衣,侍奉于玉池宫,至十九岁半,还余半年可离宫。入宫九年半中,无过无咎,两个半月前替宫女胭脂当值玉华殿,被罚,贬至尚衣局。”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夏品妤心头一惊,当听到内容之后,她的身体明显一僵,脸色略显苍白。她停下收碗筷的动作,偏过头看向身侧之人,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虽然脸颊泛着淡淡的酒后才有的红润肤色,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眉目尽是媚色,只是他的眼色却是犀利之中带着嘲讽。
何以他对她的身世这样了解?就连父母双亡,家产被占,顶替他人进宫的事都知道?还有,他竟然直呼王上的名讳。
她凝视着他,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吃惊我直接叫西陵川的名字,还是吃惊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他的眉目轻转,冷笑一声,“就算我当着西陵川的面叫他的名讳,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我都会要进府内的吗?而且还是西陵川身边的人。在我没有跟西陵川开口要人之前,我已经让人把你所有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你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就算是日后死了,也都干净。”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脸色变得苍白。
他又是一声冷笑,“冒名顶替入宫,可是死罪。你说,我是不是算救了你一命?”
“请侯爷饶命。”她“咚”的一声,便伏跪在了他的脚边。
他看着脚下俯首跪地的女人,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心情大好。他蹲下身,伸手勾住她的下颌并抬向自己。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如此平凡的相貌,倒还有些卓然的气韵,难怪西陵川会觉得提神。他冷笑一声,“可知为何我今日要你在这听雨轩伺候?”
下颌被用力地捏着,她咬着牙,微微偏过头,淡淡地道:“奴婢不知。”
“好个不知。在西陵川的身边十年,依然是完璧,只见过两次面,便能让金碧皇朝的居大人魂牵梦萦,还真是不简单。”声音清冷,他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她低垂眼,咬着唇,不敢看他,更不敢应声。
“若是我将你赐予居大人,你可愿意?”
听闻,她又微微一怔。
达官贵人将府上年轻漂亮的奴婢赠送予宾客是常事,就算是赠送妻妾也不为奇。做婢女下人的,是没有自主权力。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他的侍妾都称不上,说好听些只是个通房丫头。她不漂亮,能与清秀二字沾点边儿,也算是别人抬举。
他想将她送予何人,那都是他的权力,只是她真的很讨厌这种像货物一样被人转来转去的感觉。
她微微蹙眉,低垂头,轻道:“品妤没什么想法,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看来,你很乐意跟着居大人。”他挑了挑眉,语带嘲讽。
她咬唇,不发一言。
他冷笑一声,道:“夏品妤,我既然向西陵川讨了你,自然不会让你轻易地离开。从你父母去世,独自一人生活十余载,至今安然无恙,可见你是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人。这一点跟我差不多。我能活至今时今日,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远侯,就是因为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你说,我一心想杀的人跑了,心中这个怨气没地方出,我会怎样?”
她沉默,他却不遂她的心,“你姓夏并不是你的错,可是偏偏你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说,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她死命地咬着唇,心中的恐惧正在无限放大,憋了许久才启口,“回禀侯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想好好地活着,别无所求。”
“活?我撑到今日的念头,也是一个活字,忍辱偷生,过了整整六个年头。这种茍且偷生的活法,你也经历过。”他苦涩一笑,似在自嘲,不过片刻,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夏品妤,你给我听好了,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或者死掉,你可要好好给我活着。如果你再死了跑了,我的日子会很乏味,很乏味。所以,给你句忠告,别尽信别人的话,我不是个仁慈的人,对待敌人,我从来不会手软,一定是心狠手辣,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给你一刻时间洗洗干净,我在清风别苑等你。今晚好好侍寝。你可以学夏之洛一样骂我疯子,,没人性。”他将脸凑近她的面前,淡淡酒气混合着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
他冷笑一声,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起身,拂袖离开。
她紧绷的身体一软,跪在那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夏这个姓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不少的烦扰,可是她不曾想到,他竟还会让她去侍寝。她以为那次过后,他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品妤姐,你怎么了?”巧儿从屋外进来,看她坐在地上。
她回过神,站起身道:“没事。可能是时间站得太久了,腿有些麻,蹲下来揉一揉,谁知就坐在地上了。”
巧儿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的腿早就酸了,我可从来没有站这么久。今晚,侯爷的兴致可真高,难得看他这么有雅兴,不过,他也喝了不少酒,刚才看他走路的步调都不稳。关大哥要扶他,他却不让。”
夏品妤断了巧儿的话,“巧儿,快点收拾吧,早些休息。”
她脑子里一直想着方才的事。方才,他是醉了吗?所以,才会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吗?还要她去清风别苑侍寝,那应该是酒后醉语吧。清风别苑,只要一想到那里,她的心尖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巧儿突然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挤了她一下,道:“咦?这么着急。我知道品妤姐待会儿急着要去伺候侯爷。”
她的身体猛然一僵,瞪着眼看向巧儿,巧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巧儿继续笑道:“侯爷方才出去的时候,可是吩咐了说你会去清风别苑侍寝呢。”
夏品妤的脸色蓦然煞白,他是真的醉了吗……
“品妤姐害羞了。好了好了,不笑你便是。赶紧收拾完了,去沐浴吧,一定要把自己弄得香香的去见候爷。嘻嘻……”巧儿抿着嘴笑。
夏品妤脸颊没来由地一热,忍不住啐了巧儿一声,“多事。”
收拾完残桌,清扫干净听雨轩,她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屋中。
一想着待会儿要去清风别苑,她便硬着头皮打了热水沐浴。净完身,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向清风别苑步去。
再一次来到清风别苑,夏品妤有些仓皇。
树枝伴着夜风沙沙作响,听在耳中有些不能适应。不远处,亮着火光。很快便到了主屋前。
侯爷给她的一刻时间早已过去。她心底期待侯爷因不胜酒力,已经醉倒。
她轻敲了敲屋门,没人应声。踌躇了片刻,她推开了屋门。屋内一片漆黑,她点着了灯,屋内空无一人。她又走进内室,内室也不见司行风的身影,她心念:也许方才,他只是酒后醉言,是她想太多了,根本不该来?但若侯爷那句不是醉话,她便不可擅自离开,何况听雨轩外候着的人,都知道今晚侯爷要她在这里侍寝。若是她擅自离开,便是违了侯爷的命令。
看着灯苗颤抖的影子,她在圆桌前坐下,静静等候司行风到来。
只是等了许久,依然不见司行风的身影。
夜越来越深,寒气也越来越重,她搓着手,又不停地上下抚擦着衣袖,期待稍稍暖一些身子,可如何抵挡得住这寒冷的天气。她却不能造次去睡,唯有抱着身子趴在桌子上,小寐了一会儿。
“嘭”的一声,睡梦中,她被惊醒。一阵寒风吹了进来,寒冷的空气袭卷了整个屋子,直穿透她的身体,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双手抱臂,起身,伸手去关窗,目光瞥见渐渐西斜的月儿,这时候应是丑时刚过。
原来她小寐一会儿,都已经到了丑时。
她看着依旧空无一人的床榻,果然是她多想了,侯爷那是醉话,就算不是醉话,也许是惩罚吧,只不过是没有理由的惩罚罢了。谁叫她姓夏?待到清明时候,她要问一问爹娘,可否能改姓,怕是爹娘气得要从墓里跳出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便只好接受。
她不禁失笑,搓了搓双臂,熄了灯火,离开了清风别苑。
书房内,司行风和衣趴在案前睡着了,直到身上盖的衣袍落地,他才惊醒。
看着案前一直守望着的耿忠,他不禁眉心一蹙,“你怎么还没去休息?”他动了动已经麻痹的胳膊。
耿忠张了张嘴,但不知该如何说,想了想,还是说吧,但是再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反复,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司行风见状,不禁皱眉,“有话便直说。想说又不想说的,难受不难受?”
“难受。”耿忠终是憋不住了,“品姑娘……她好像在清风别苑等了许久……”
司行风听闻,挑了挑眉,不禁冷嗤一声,“她倒是听话。去了多久?眼下走了吗?”
“一直待到丑时刚过方走。”耿忠道。
“现下是什么时辰?”
“寅时一刻。”
“你一直守到现在?”
“是……”
“看来你对她也挺上心的。”司行风冷哼一声,一眼便洞穿了耿忠的心思。
耿忠即刻单膝跪地,憋红着脸,道:“爷您误会了,属下绝非有此等心思。”
司行风抬了抬手,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我跟你和关群说过很多次,你们与我单独的时候无须这么多礼,男儿膝下有黄金。况且我并未怪罪于你,她在宫里待了十年安然无恙,居袁修只见了她两面,便一心挂念,这个女人必不简单。若是你愧于百花堂内的事,大可不必,毕竟犯事的是我。这是我的事。”
耿忠起身,道:“属下明白。”
“关群什么时候能回来?”司行风又问。
“快了,再过几日便能回到府中。傍晚时候收到他的消息,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此人曾因经营不善,玉器坊倒了,为了躲债,他便带着家人投奔身在南部玉邳县搞金矿的大哥。几年前,在他大哥的帮助下,他曾在京都附近设过矿场,但一直无所出。约莫在前年三月,矿场挖到了金矿,而他的大哥因喝花酒暴毙,所以整个东部的矿场全为他所有,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去年便又搬回京都金碧城,开了几家金行,另又娶了四房小妾,想续个香火,但是依然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司行风听完,从书案一旁的暗格里抽出几张纸,一张一张翻看,这几张纸上每张纸上都写着不同的人名,每个人名上都用朱砂笔画掉,只有最后一张纸上,尚有好些个人名未做朱砂印记。
只有这一个女儿?是缺德事做太多,所以报应了。命中注定这个畜生该断子绝孙。难怪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原来是去了玉邳县做金矿了。玉器坊庄倒了,又有了金行是吗?他会让这个畜生一无所有。
司行风看着那个人名目光越发冰冷,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一般,“好,等这边的事一处理完,我便走一趟金碧皇朝,把我的怨一并了结了。”
耿忠道:“属下随时候命。”
他挥了挥手,道:“耿忠,你早些回屋里休息吧,准你天亮后休一天的假。”
“多谢侯爷。”耿忠行了礼,便退出了屋子。
司行风起身,慢踱至窗口,望着那一轮西斜的明月,喃喃自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噩梦就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