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日头正好,湛蓝的天幕上,白云如山,一座座浮着,犹如空中宫殿。
公主府里,红墙碧瓦,屋檐上跳跃着点点碎光,愈发显得洁净明亮。花圃草丛,白玉石阶,打理得井井有条。水池中不见一点枯枝败叶,水面透亮清澈,透粉荷花开得正好。
这就是永兴帝唯一的女儿,广玉公主的府邸,全京城中最讲究的地方。可以说,除却占地面积不如皇宫大,其他地方犹有过之。
然而,这座最光鲜亮丽的府邸,其主人,此刻却是狼狈不堪。
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觉,脸不曾洗,发未曾梳,衣裳更被搓揉得乱七八糟。广玉公主活了三十年来,从不曾如此狼狈过。
而如此狼狈的形象,竟被文武百官都瞧见了!一想到这里,就懊悔、恼恨不已!早知如此,她就答应涂菲媛,请父皇来了!如此,她还有机会收拾形象,不会给文武百官们看到她被人骑在身下,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的样子!
“来人!给我把那个臭丫头抓起来!”广玉公主满脸羞恼,目光如淬了毒的蛇牙,狠狠刺向涂菲媛。心中,早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要将涂菲媛如何抽筋扒皮拆骨。
涂菲媛偎在沐神医的怀里,嘴角勾了勾,探出头来,看向永兴帝:“大爷,您闺女的品行,我可没说错吧?张口闭口就是粗言粗语,还要打打杀杀,我若是不绑着她,早就没命了!”
“媛媛,不可胡说,要叫皇上!”沐神医低声说道。
涂菲媛故作一脸天真,点了点头,改了口:“皇上大爷,您管管您闺女,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冲动,一点儿也不像公主,真令人失望。公主不应该是美丽、优雅、大方、善良、高贵的女子吗?怎么皇上大爷,您家闺女跟我们村的大婶也没区别?”
一句话听得永兴帝眉头直跳,孟大人暗自叫好,文武百官嘴角直抽抽。斐烈冷酷硬朗的脸庞,神色微动,浓眉微挑。站在他身边的周监正,眼睛眯起,竟是微微笑了。
“还站着干什么?给本公主抓住她,掌嘴!”广玉公主气得头顶快冒烟了,只见婢女们站在两旁一动不动,气得尖声喝道。
“这位公主大人,您不知道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是不礼貌的吗?您贵为公主殿下,不缺钱也不缺时间,竟然没上过学吗?还是夫子教过你,是你自己没认真听,全都忘光了?”与广玉公主气急败坏的样子相反,涂菲媛偎在沐神医的怀里,表情一派天真,声音又清又脆。
此时,就连白须白发,站在孟大人身边的宁夫子,都不由得一改淡然,眉毛挑了一下,目光移到涂菲媛的身上,有一丝诧异闪过。
“媛媛,不要说了。”虽然觉得涂菲媛的所作所为十分解气,然而沐神医也怕永兴帝大怒,就此给涂菲媛安下罪名。毕竟,广玉公主才是永兴帝的女儿,而且是唯一的女儿,这些年所得的宠爱不是假的。故此,捏了捏涂菲媛的手,低声说道。
旁边,肃王妃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一双动人的美眸,流连在涂菲媛的脸上。这个又黑又胖,偏偏五官像极了云诗的少女,怎么是个这样的脾气?看似狂傲粗俗,实则满眼的机灵,瞧她神态自若,不惧不怵,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皇上大爷,您说怎么办?这里您最大,您说了算。”涂菲媛偎在沐神医的怀里,这个角度恰好看不见肃王妃,故此没有留心,只转头看向永兴帝说道。
永兴帝听着她的口吻,一副“你是村长,你最大,你说了算”的口气,嘴角抽了抽。
自从进了栖凤院,永兴帝说的话就没超过三句。他并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且听听,这个小丫头都说的什么?难道叫他吹胡子瞪眼,凶她说:“小丫头,你真的是云诗的女儿吗?怎么一点儿也没有云诗可爱?”
不论涂菲媛是涂大海的女儿,还是身为云诗的女儿,只要她没做出极出格的事,永兴帝都不能把她怎样。但是,广玉公主显然不会算完,这个女儿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脾气,劝她是劝不动的。尤其被文武百官看到狼狈之态,如何肯罢休?
一时之间,竟是愁得很。
“皇上大爷,您怎么不说话?”涂菲媛从沐神医的怀里探头出去,一副天真的模样,看向永兴帝,脆声说道。
“媛媛,你别这样叫了。你就叫皇上,别叫‘皇上大爷’。”旁边,孟庄主听不下去了,低声说道。皇上大爷是什么称呼?不伦不类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往日机灵的小姑娘,这会儿怎么轴起来了?
涂菲媛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只抬起一双眼睛,看向永兴帝。她虽然生得不如阿俊那般可人疼,但是一张脸儿圆滚滚,又黑黢黢,这样睁着眼睛看过来,倒也有些憨态可掬。
“玉儿,日后不得再难为她,你可听到?”永兴帝看向广玉公主说道。
广玉公主瞪起眼睛:“父皇?”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抿着嘴唇,看向永兴帝身后的一众文武官员,冷声说道:“全都退下!”真是一群没眼力见的蠢货,眼见她狼狈,还敢站在这里看着!
她是永兴帝唯一的女儿,从小宠到大,就连太子见了她也要礼让三分。这番训斥出去,虽然略显嚣张,然而众人熟知知道她的脾气,也没有见怪。只是心里有些可惜,看不到她狼狈的模样了,垂眼拱手告退出去。
“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广玉公主扭头看过来,冷冷地对肃王妃、沐神医、孟庄主说道。
肃王妃自从进门后,就只说了一句话,还是惊讶涂菲媛骑着广玉公主打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她就是云诗的女儿。此时,数她身份最高,便上前一步,红唇微启,说道:“自然是要讨个公道。”
肃王妃嫁给肃王十年,不曾传出过半点子嗣的消息。搁在旁人身上,早就挺不直腰杆了。偏偏她就敢,不仅不让肃王纳侧室,还常常做些矫情之态,拿捏肃王爷。肃王爷偏偏吃她这一套,十年如一日,始终对她体贴入微。
这也是为什么,肃王妃敢在广玉公主面前,将腰杆挺得直——肃王乃是铁帽王,就连皇上也不能轻易将他如何。有肃王宠她,她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闭嘴!”广玉公主喝道,看向肃王妃的眼神,有轻蔑,有鄙夷,还有些嫉恨。这些年来,如果说广玉公主最恨的人是云诗,那么她第二恨的女人便是肃王妃。
云诗长得美,仅次于肃王妃,又抢走了涂大海,故此广玉公主恨不得生啖其肉。对于肃王妃,则纯粹是嫉妒。只因为,肃王妃生得太美了,空灵、妩媚、迷人,各种气质都能驾驭,竟比排名第二的云诗,颜值高上数倍。
这也是为什么,肃王对她一见钟情,将她娶做王妃,这些年来死心塌地爱着她。哪怕,当年肃王妃乃是携子二嫁,肃王也不曾对她产生过一丝不满。甚至,自从肃王妃的先夫的儿子幼年走失,肃王对她更是百依百顺。
这也是广玉公主所嫉恨的,她一生未得到爱情,便嫉恨所有拥有完美爱情的女子。思及此处,又将阴沉的目光刺向沐神医。这个女人也是,明明跛了脚,又不能生,冷得像块冰,凭什么得到孟庄主的倾心宠爱?
“父皇,这个贱丫头如此折辱于我,害我大失颜面,我绝不会放过她!”广玉公主将视线从沐神医的身上收回,转而看向永兴帝说道。
“朕说过,不许你动她!”永兴帝沉声说道。
广玉公主将下巴一扬:“父皇,皇家颜面不容有失,此女亵渎皇家颜面,当斩首!”
永兴帝闻言,脸色有些沉下来。
“扑哧!”就在这时,涂菲媛忽然笑出声来,“大婶,别逗了,你有什么颜面?”
声音又清又脆,悦耳极了,就在众人以为她又要从诡异的角度出发,说出奇言怪谈之际,却听涂菲媛忽然话锋一转,变得再正经也不过起来。
“你喜欢我爹,我爹却和我娘心意相通,你不甘心,便百般破坏,后来更是放火烧了侍郎府,害我爹娘化作焦尸两具。你这样心肠狠毒阴私之人,有什么颜面?早在十三年前,就全被你自己丢光了!照你的理论,你如此玷污皇家颜面,给皇家脸上抹黑,早就该被斩首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又不曾刻意压低,故此便被外面的百官听入耳中。一时,不由得纷纷面露诧异。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行止粗鲁的少女,竟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
宁夫子的眉毛挑了挑,比方才的幅度更大一分。
孟大人的脸皮抽了抽,垂下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斐烈顶着一张冷酷硬朗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是薄唇几不可见地抿了起来。
斐仁站在旁边,眼神飘忽,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叩,不知在想什么。
周监正低头掐着手指,不知算着什么,越算下去,眼睛眯得越细,笑得像一只狐狸。
屋里头,最先听到这一番话的永兴帝,眉头狠狠跳了跳。才张开口,不及说什么,蓦地广玉公主尖叫一声,疯了似的举起手朝涂菲媛打过来:“臭丫头!叫你胡说!”
“这就是天家公主的气度?”涂菲媛说道,声音不掩讥讽,“你真的是皇家公主吗?怎么我瞧着不论是皇上大爷,还是武成王小哥,还是太子殿下,都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气度有气度?偏偏就是你,跟我们村里的大婶大娘,除却穿的不一样,别的也没差了!”
广玉公主更加被激怒了,这回连婢女们都拉不住她,疯了似的抬手朝涂菲媛打过来:“贱丫头!谁给你的胆子!敢羞辱本公主!”
她贵为公主,又是永兴帝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来谁怠慢过她一分?当真是一句重话没听过,一句训斥没挨过。今日竟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片子教训了,尤其还是最恨的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直是让广玉公主失了理智。
“谁给我的胆子?难道不是公主你吗?”涂菲媛往后退了几步,口齿清晰地说道:“我家可不在京城,不是你大老远叫人打晕我扛进来,我能站在你面前?不是你要拿盆子放我的血,又要扇我巴掌,又要将我千刀万剐,我敢得罪你?”
“你是公主了不起?我好好过我的日子,你不叫我过,任凭你是公主我也要骂你!”涂菲媛的余光觑了一眼永兴帝,只见他负手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不辨喜怒,攥了攥手指,下巴朝向广玉公主骂了起来:“瞧把你贱的!没男人就过不了日子啊?一天天闲的你!都过去八百年的事,你还记在心里!我都懒得理你!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也不要理我?”
门外,听到这一番话,百官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嘶!”就连孟大人,都没有免俗,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广玉公主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脸色乍青乍白,一双眼睛更是充斥了血色,浑身微微发抖,恨不得把涂菲媛生吞活剥了。
“媛媛,不得无礼!”沐神医倒吸一口凉气,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涂菲媛的嘴。
涂菲媛正说到重点,一把拨开沐神医的胳膊,看着永兴帝张口又道:“皇上,我也没招谁惹谁,就想平平静静过日子,怎么也不许?上一辈的事情,为何牵连到我身上?害我没了爹娘就罢了,怎么也不许我过日子?我要一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永兴帝缓缓问道。
涂菲媛道:“上一辈的事,死的死,绝的绝,我没见过,也没经历过,我只说我自己。公主将我强行掳来,又恐又吓,又骂又打,凭什么?我招她惹她了?总得有个公道吧?”
孟庄主曾经说过,当年放火烧侍郎府的人,就是广玉公主,并且证据确凿。然而,证据被广玉公主毁个干净,不曾立案。此事,必是永兴帝有意包庇,不作他想。当年证据确凿的时候,永兴帝都不曾做什么,如今难道会管?涂菲媛不相信,索性不提。
只说道:“虽然我也勒了公主的脖子,又叫她一晚上不曾睡觉,勉强讨回一分两道,但是总体来说仍旧是吃了亏。不过,我这个人生性大度,不爱跟人计较,吃亏便吃亏吧,这件事便算抵了,互不亏欠。日后,我过我的独木桥,公主走公主的阳关道,还请公主别妨碍我!”
这番话说出来,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由得跳了一下。
尊卑有序,广玉公主乃是皇族,而涂菲媛只不过是一个民女,她凭什么说,互不亏欠?就凭她对广玉公主做的那些事,广玉公主便是打死了她,也没人会说半个字。
百官们之所以同情她,认为她做的好,乃是因为她的父母,涂大海和云诗当年在广玉公主这里吃的亏太多,如今他们的女儿如此刚烈霸道,给他们报了仇,故此觉得痛快。
“互不相欠?”永兴帝轻声重复道,低低笑了一声,不辨喜怒,“既然你只想过平平静静的小日子,朕成全你。从今往后,你便在玉河村平平静静地过下去,此生不得进京半步。”转过视线,又看向广玉公主:“你不得再去打扰她。”
广玉公主阴毒的目光看过来,咬着嘴唇没有回答。父皇叫她承诺,她就不承诺,等父皇一走,看她怎么说收拾那个贱丫头?
“谢谢皇上大爷!”涂菲媛清脆的声音说道,“皇上大爷,您真英明!比我们村的村长好多了,他年纪还没您大,就糊涂得要命,天天作威作福!”
永兴帝的眉头挑了挑,对这声“皇上大爷”也觉得听不下去了,心有离意,便说道:“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有呀!”涂菲媛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广玉公主:“您这个闺女,自来是不听话的,我对她一点信任都没有,恐怕她暗地里再给我一棍子,将我打晕了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我这辈子就完啦,皇上大爷,您得想想法子,是不是给我个护身符什么的?”
身边,广玉公主的五官狰狞起来,恶狠狠看向涂菲媛。
永兴帝也忍不住挑眉,心里对这个少女有些刮目相看了。她看起来是傻,可说的话、做的事,又有哪一桩是真傻的?就连叫他皇上大爷,虽然难听了些,不也是为了跟他套近乎?又有文武百官站在外面,他难道为了一个称呼就责罚人?她竟是算透了的。
“烈儿,涂家在玉河村,老的老,幼的幼,想来农活做起来吃力,你派人去给他们帮帮忙。”永兴帝转过身,看向外头的武成王斐烈说道。
斐烈垂首抱拳:“是,父皇。”
永兴帝不由得点了点头。斐烈是他最小的儿子,长得一表人才,性子也足够沉稳,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永兴帝还是放心的。又看向涂菲媛,问道:“你还有没有事?”
“有!”涂菲媛说道,这次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皇上大爷,我今年十三岁了,就快嫁人了。但是我长得太丑了,不好嫁人,皇上大爷能不能下旨赐给我一个男人?嗯,年纪不要太大,跟我差不多就行。最好长得俊点,看起来顺眼。要白白的,性子温顺听话的……”
罗里吧嗦,掐着手指头说了一堆,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永兴帝:“可以吗?皇上大爷?”
永兴帝有些后悔了,为什么没有立刻就走,还在这里听她乱七八糟说一堆?又十分惊奇,云诗生的这个丫头,怎么性子如此诡异?张口闭口谈男人,她一点也不羞吗?
“我这里没有人选。”永兴帝说道,以涂菲媛如今的身份和容貌,哪家的公子肯娶她?永兴帝也不想得罪人,硬拉鸳鸯配,何况他也不觉得涂菲媛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上心,便随口说道:“不过,如果你自己找见合适的人,朕倒是可以为你们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