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后也有多年没见过这位儿媳了,更未想到,两个当日咿呀学语的孙女,竟已长成七八岁。
“佛佑!神佑!”韦太后叫着孙女的名字,一把搂住,悲喜交加。祖孙三代,哭成一团。
也不知哭号了多久,才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能得生还中原,此乃天大之喜。太后、皇后,应当高兴才是。”
韦太后与邢秉懿吃了一吓,惊慌回首——但见会客堂外,一名身着厚袄,年约五旬,两鬓斑白的男子,正双目蕴泪,冲二后轻轻颔首。
邢秉懿本能地护住两个女儿,仔细看着,只觉眼熟,却一时认不出来。倒是韦太后在皇宫日久,识人颇多,记忆深刻,看了好一阵,失声叫道:“莫不是……肃王殿下?”
那老年男子噙泪拱手:“正是赵五。”
“肃王啊——”
又是一番悲喜交集的痛哭。问起别后境况,这位老肃王老泪纵横。亡国之人,还能有何好待遇?宗室女子既然为娼,宗室男子自然为奴了。多数发卖给商人军户,终日干些割草挤奶、喂马牧羊之类的粗活。吃的是粗食,穿的是破袄,更兼难捱的北国严寒,加上活干得不利索,难免受鞭挞……不到五年,十不存一。
与这些悲摧宗室比起来,老肃王还算不错,毕竟是赵官家之兄,好歹得封一个低级爵位,还配了个仆役。日子虽清苦,倒也能活。
徽宗赵佶之死,他们也是听说了,在这女真人的国都里,谁也不敢多说半句,只借相聚之情,以哭声寄托哀思。
良久之后,才问及渊圣如何。肃王对此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位赵大郎至少还活着,而且金人似乎没有斩草除根之意。二后听罢,心下稍安。
直到这时,邢秉懿才颤声道出心头的疑问:“金人所言当真?我们当真可还故国?”
韦太后肯首道:“我被遣出之时,府上那位金国副元帅曾亲口证实,的确如此。”
邢秉懿欢喜得声音发颤:“这么说,是曹勋成功逃回南朝,官家向金人讨还我等……”
邢秉懿说这话,是有缘故的。昔靖康之难时,徽宗赵与邢秉懿同一路被完颜宗翰押解,取道云中返金。途中曾遣武义大夫曹勋寻机南归。徽宗交付曹勋一件背心,里面密写:“要想尽一切办法,快快来救你的父母。”
徽宗还哭着嘱托曹勋,并转告赵构:“千万不要忘记我这次被俘后,往北走的路上所受的苦。”并把擦泪的白纱手绢交给曹勋,“你见到康王后,表达我的思念,我的痛苦。今生今世父子恐怕是相见无期,只有早日厘清中原,收复河山。才能救他的父母。”
邢秉懿则摘下一只平时经常戴的金耳环托付给曹勋道:“到时传语大王。愿早如此环,才会得以相见。如果见到我的父亲,告诉他我还好。”环者,“早还”也!
未曾想。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早还”几乎成为“不还”。
纵然迟到了如此之久,受了这么多磨难,但得知贵为天子的夫君并未忘记自己mǔ_zǐ。邢秉懿依旧感到极大的安慰与欢喜,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兜头泼了她们一盆凉水:“此次向金国施压,令金人放还太后、渊圣及皇后者,非是建炎天子,而是华王殿下是也!”
太后、皇后、肃王一惊回首,但见堂下卓立一人,身着南朝衣冠,故宋官服,向三人长长一揖:“天枢出使金国副使洪皓,见过太后、皇后、肃王。”
二后一王急忙还礼,随后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华王?是官家那一位兄弟?”
洪皓微微一笑:“二位圣人、王爷或许未曾听说过华王,但一定听过‘凶灵’之名吧?”
三人不约而同点头,这凶灵的名号,早就在当年被掳北上的十余万故宋遗民中传开,其事迹有如神迹,无人不知。
洪皓一振大袖,望南而拜,声音激昂:“凶灵即为华王,亦是天诛军之主,北伐金国之统帅!”
“北伐了?北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肃王激动得浑身颤抖,涕泪沾须。
韦后与邢秉懿携二女亦向南而拜,热泪盈眶,多少回魂梦望北伐,今朝终于实现,怎不涕泪沾巾?无论这位华王是谁,他在故宋掳人的心目中,都将是万家生佛。
洪皓此时才道出请三人至国使馆的用意:“金人将于近日归还所有故宋掳人,并赔偿巨款。二位圣人及王爷身份最尊,请出面安抚之。”
三人欢喜得迷糊了,只知一个劲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迷迷登登随洪皓走出二堂、经过正堂、穿过仪门、角门,入目所见,方才还是空荡荡的馆前广场上,如今已是熙熙攘攘,车马如流。
在一丛丛相拥痛哭的人群中,她们看到了许多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熟面孔:有被完颜宗磐所占的嘉德帝姬赵玉盘、有被完颜宗翰所占的顺德帝姬赵缨络、有被完颜斜保所占的惠福帝姬赵珠珠、有同在浣衣院含垢忍辱、苟且偷生的康王侧妃姜醉媚、郓王妃朱凤英,以及众多叫不出名字的嫔妃、宫女、贡女、歌伎……
突然,邢秉懿好似发现了什么,一步步走到一排撂满一个个黑色大箱的车辆前,眼睛直勾勾看着那黑色箱匣上的封条“靖康二年,开封府签押”。邢秉懿伸出颤抖的手,猛地撕去封条。
一旁看护的金兵欲阻止,却为洪皓怒目喝住。
箱匣打开,金光流泄,满眼生辉——竟是一锭锭大小如拳,二十两至五十两不等的金锭!
邢秉懿抓过一锭金锭,上面清清楚楚烙印着大宋官藏内帑的印记——这竟是当年宋国君臣,以无数宗姬、嫔妃、宫女、贡女抵价出卖给金人,所换得之赔款金银……可悲复可笑的是,最终,女人也好、金银也好、国家也好、祖宗基业也好,一样没跑,尽数落入金人彀中……
这哪里是金锭,全是大宋女人们的血肉啊!
邢秉懿扑在一锭锭金锭上,哭得肝肠寸断。
吃下去的吐出来了,失去的拿回来了,但是北迁路上那一缕缕芳魂,早已散落于千里故国的云水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