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爆破手们连滚带爬从城洞里冲出,纵身跳入壕沟的淤泥里时,飞弹器攻势,也戛然而止。
战场在这一刻变成异常安静,城头上那若有若无的哀鸣,反而更衬映着那种死寂,令人莫名心悸。
在这安静中,城头的金军在各级军将的驱赶下,慢慢聚拢回来。但却有一人往后退——高勇,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令他想起昨夜那声惊雷,多年沙场征战磨砺出的直觉,让他生出一种“此地危险,当速离”的念头……
就在这一瞬间,高勇的耳膜突然被一阵前所未闻的巨大轰鸣震破,整个城墙仿佛在翻转,他也身不由己随着这怪异的翻转一路翻滚,从城头的走马道一直滚到城下……
高勇没有看到,但许多在东、南城段守卫的金兵,以及默立于城下的天诛军,都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
与高勇一样,没能看到这难得一见景象的,还有猬集在长安城头东南角的五、六百金兵——他们在火光中化成焦尸、在气浪中飞向四面八方、在漫天碎片中千创百孔、在铺天盖地的沙尘中深深掩埋……
六千斤炸药,安放在一个裂隙纵横的城墙薄弱处,几乎同时爆炸,效果惊人:沙石冲天、门楼崩塌、城墙倾倒、人物俱陷。崩塌的城墙泥石,在原城墙的两边,堆成了两个长长的斜坡,足以令一支jūn_duì攀登而上。
爆炸的冲击波刚刚平息,漫空飞尘尚未落定,天诛军中军鼓声已经震撼擂响,早已列阵待命的三波攻城jūn_duì共计三千冲锋队,在鼓声中振奋起来,齐齐发出热血亢奋地吼叫。首批千人甲士,以刀击牌、以枪敲甲,和着渐渐加速的脚步,踩着深陷脚踝的浮土,费力而义无反顾地冲上城头。
而此时,城头东南角位置的金兵,十之八、九已尸骨无存;稍远些的金兵一个个还在头昏脑胀,爬起来又跌倒,跌倒的干脆躺倒;而更远处的金兵,虽然未受波及,虽然拼命想冲过来堵缺口,但是,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
长安,京兆府衙,正堂。
完颜娄室一身戎装,仰靠在座椅上,闪亮的盔甲,与他的一脸死灰暗色,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听到城外一声紧过一声爆炸,完颜娄室面无表情,只有一双幽深的眼睛,痛苦之意,越来越渗透。
当那最强一爆传来,整个府衙一片混乱,屋顶灰尘簌簌下落,完颜娄室眼睛一眨不眨,宛如雕像。
堂外传来沉重如莽牛的脚步与甲叶摩擦声,熟悉的步履与不经通报径直闯入的架势,不用看就知道。只能是一个人。
“斡里衍,该死的天诛军,他们的霹雳火雷实在太厉害了!外城,失守了。”斡鲁一进屋,直接就将头盔哐地摔在地上,露出锃光瓦亮的秃顶,目光喷火。
完颜娄室的声音宛若从古井里传出,幽深飘渺:“天诛军雷火之器,非但能大量杀伤性命,更有摧城破寨之威。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天诛军既有如此利器,为何在攻太原时不使用?否则我等也可早做预防。”
“如今还说这个有何用。”斡鲁气咻咻道,“天诛军又在挖内城墙了,他们的抛弹器。在百步之外就足以将我城头之军兵弩机压制得死死的。这些该死的老鼠。我们根本挡不住他们刨洞啊!”
“一日渡河。一日破城……嘿嘿,狄烈,真是好手段啊!”完颜娄室喉咙里发出笑声。但橘皮脸却无半分笑意,“斡鲁,计划要改变了,长安守不住,撤吧。”
“撤?只守一日就撤?”
“守得住,一年不嫌短;守不住,半日也嫌多。”完颜娄室断然道,“天诛军攻占长安后,下一步,必定四下出击,占领整个永兴军路。斡鲁,你必须率军向东退到商州,与东北面之洛阳形成犄角之势,或可稍稍遏止天诛军势头。”
“好,那就撤往商州。”斡鲁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果敢战将,“我带乌鲁撒拔的骑军走,步军要断后守城,而且也跟不上骑军速度,只能丢弃了。反正不是签军就是新降宋军,弃之无碍。斡里衍,你身体不行,先走,我会让我的合扎队护送你出城。”
完颜娄室淡然摇头:“我近日有感,天神在召唤我,我到不了商州了。”
“斡里衍……”斡鲁失惊,身体陡然变僵。
“见到完颜家的二位郎君,请一定告知他们,我女真人的真正大敌,不在南朝,不是宋主,而是——狄烈!天诛军!”完颜娄室长长吐出一口气,“在我去见天神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请让我了却这桩心愿吧……”
斡鲁终于挥泪离开,门外的守卫也一个个离去,只有一个被捆成棕子的中年通译,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根本不敢看向那披甲僵尸一样的娄室半眼。
远远近近地爆炸声时高时低,声音渐渐断绝,堂外日影西斜,天空流云变幻……终于,堂外传来一阵纷乱杂踏的脚步声,然后,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不一会,大门推开,一个披着霞光的人影走进来,地上投着长长的斜影,安静而诡异。
完颜娄室像随时要断气的声音响起:“我……是完颜娄室,请天诛军主……狄烈……前来一晤……”说完之后,一指那角落里的通译。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翻译着,因为恐慌抽咽,那种断断续续的语气,竟也分毫不差地学出来。
来人却用女真语回答:“我就是狄烈!”说罢同样抬手一指,身后立即涌出数名士兵,将角落里的通译拉了出去。正堂之内,只剩下两军最高指挥官直面而对。
“真想不到,你竟懂我族之语。”看似要断气了的完颜娄室,在这一刻,仿佛恢复了活力,脸孔也蒙上一层异彩,“我从没见过,有宋人的高官,愿意学习我族的语言,狄军主,你真是个异类。”
狄烈只淡淡回了一句:“毁灭一个民族,从了解开始。”
完颜娄室浑身一震:“你当真如此痛恨我族?”
狄烈轻轻摇头:“无关感观,无关好恶。”
“让我告诉你,一个民族的崛起,必然意味着另一个民族的牺牲——你们女真人的崛起,不就是踩着契丹人、渤海人、宋人的尸骨而得以实现的吗?”狄烈直视完颜娄室,一字一顿道,“我是汉人,自然要为汉人的崛起而奋斗!女真人既然挡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要将之踩下去!碾碎之!”
完颜娄室原本有很多话要问狄烈,但狄烈此言一出,便令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一个民族的崛起,当真要踩着另一个或几个民族的尸骨,才能得以实现吗?
带着这近乎无解的困惑,完颜娄室一直思考到他再不能思考为止。
是夜,油尽灯枯的金西路军统帅完颜娄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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