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楼冷笑一声,眼里仿佛有一团火,陡然燃烧起来:“三殿下,感谢您的一片好意,但我若是后退半步,一个无辜的人就要受到冤屈,所以我不能退,也不能让!事情明明有疑点大家却视而不见,现在全都希望我三缄其口,是为了掩饰真相么?”
赫连慧听到这里,面上怯生生地道:“小楼,不要再说了,楚汉的确犯了错,你就由他们去处置吧。切莫因为这一点事连累了你的清誉,身边有个不干不净的护卫,别人会怎么想你?依我看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在场的诸位都是明白人,大家都会替你遮掩,不会让事情传扬出去的。”
她说得轻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玷污入宫女眷这罪名谁都承担不起,楚汉第一个是杀头的罪过,而江小楼纵容护卫犯下此等大错,还有脸面再在庆王府待下去吗?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消息断然捂不住,到时人人都知道江小楼身边有一个色胆包天的护卫,且每日跟着她出来进去、形影不离,还不知会传出多么难听的话来。但江小楼现在并没有考虑很多,她只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选择相信楚汉这个人,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深深爱慕着郦雪凝,又怎会无缘无故侵犯一个女戏子。
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双眸犹如漆黑的天空,深不见底:“我瞧楚护卫神色不对,必须请大夫来验。”
赫连胜猛然抬眼,盯住她道:“明月郡主,你就不要再替他费神了,犯了错装疯卖傻就可以逃脱吗?请来大夫如何,证明他身子有恙又如何,他的的确确是调戏了陛下的女眷,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绝无翻身之地!”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定罪不用审判的,不知安华郡王和谁学来了这一套?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墨玉和一个婢女的三言两语,当得什么证词?!”江小楼同样毫不犹豫地与他对视,她的眸光如同一支利剑,刺得赫连胜只觉心口冰寒无比。旋即她转开了目光望向庆王,声音冷沉:“王爷,今日是您的寿宴,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深感抱歉,但我信任自己的护卫,他绝非胆大妄为的好色之徒。如果楚汉真的玷污了墨玉姑娘,我愿意一力承担这罪责,但若他是被人冤枉,故意陷害——”说到这里,她面上的寒意越发馥郁,“那我也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无缘无故陷害他的人!因此,小楼斗胆请王爷允许我找大夫替他验看。”
庆王一时有些犹豫,江小楼的要求合情合理,楚汉的确有些神志不对,如果中途真的有人使绊子,那他们应该理应查出真相。他心里这样想,正预备答应江小楼,却突然听见墨玉大声泣道:“明月郡主,你这是说我故意冤枉你的护卫?我虽然是戏院出身,却只是干干净净的唱戏,从无半点不清白的事。入府后更是小心谨慎,刻苦练习,绝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为何你为救自己的护卫可以这样冤枉好人?好,既然你们不信我的清白,那我只能一死以证!”说完她突然站了起来,径直一头朝假山撞去,假山旁边有那么多护卫,怎么可能真让她就这么撞上去,众人便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扯住,阻止了她寻死的举动。
墨玉原本就生得粉面桃腮,媚眼生春,比花儿要娇俏,比美玉更芬芳,此刻哭得越发伤心,一双眼圈通红,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越发更引起众人同情之心。
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目中都有迟疑之色。
太子连忙道:“墨玉姑娘,请你不要激动,不论如何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就是!”
江小楼心头一沉,原本只要大夫来验伤,定会发觉楚汉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但墨玉这样一闹,事情反倒不好办。世上女子名节无比重要,墨玉铁了心要陷害楚汉,只她一张口便胜过其他人无数辩解。
果然,被墨玉这一打岔,庆王再想提起去请大夫的事,太子却转头,目光凛冽:“王爷,此事已经罪证确凿,请你即刻处理了这护卫,我们兄弟也会替你遮掩,再不把事情传扬出去,如若不然……”
庆王心里犹豫不决,如果现在悄悄把楚汉处置了,再好好打点一下,把江小楼推出去向皇帝请罪,这事情说不准就被压下去了。可若真的把事情闹大,只怕陛下怪罪下来,连庆王府都要跟着遭殃。他想到这里终究下了决心:“来人,把这楚汉立刻乱杖打死!”
江小楼正要上前阻止,却突然被庆王妃扯住了袖子。庆王妃目光中有着恳求,希望她不要再为了楚汉辩解。她心头一颤,瞬间明白庆王妃的意思。在王妃看来,楚汉再忠心耿耿,再得力能干,他都只是一个下人,不值得江小楼为他辩解。更何况此事罪证确凿,尤其是墨玉这个人证已能说明一切。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果断舍弃楚汉。王妃只想着事后想方设法求皇后出面保住江小楼,可她却忘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表面看是针对楚汉实际上是为了对付江小楼。如果她连自己身边的护卫都保不住,以后谁还会为她效忠,谁还会为她拼命?更重要的是,楚汉不光是她的护卫,更是她的朋友,她怎么能任由对方就这样被人迫害而不顾?!
江小楼恰在开口之时,花园内一道风轻朗月的声音响起:“王爷,我来迟了。”
众人闻声,不由向发出声音的花园门口望去。月下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俊眉朗目,鬓若刀裁,一身华服,碧玉腰带,得正气之清,聚月色之华,如尘世谪仙一般,纤尘不染。敛眸抬眼之间,犹如画中之人徐徐走出,一派动人心魄的惊艳。
太子目光一拧,瞬间勾起一丝笑意:“原来是醇亲王。”
今日早朝陛下刚刚册封了一位亲王,还把京城最宽阔最雅致的宅子赐给他作为府邸,诏书下后,众人一派哗然,然而谁也未曾亲眼见到此人究竟是何模样,可现在他居然来向庆王祝寿?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心神,掩住了心头莫名震撼。
当今陛下名为独孤晋,但他不过是先帝幼子,被封为高阳王,他还有一位文武双全的长兄,史称德馨太子。若论起战功,高阳王的确十分显赫。在白沟河一战中,御驾亲征的先帝几乎被叛将赶上,是高阳王率领数千精锐奇兵上前决战,将叛将首领谢军斩于敌前。可惜他虽有救驾战功,然而德馨太子才是长子。不止如此,德馨太子仁孝至善、勤于政事、谦虚有礼,非常善于招缆人才,受到文武百官的爱戴尊敬。
在先帝执政期间,因为连年天灾,先帝幼弟独孤望于晋州起兵,德馨太子亲自出征,恩威并进,率先攻破晋州,生擒独孤望,在回军途中,他又以怀柔为主,武力为辅,接连平定东州、河州一带多年的反叛势力,充分展现了卓越的军事才能。除了军事才能之外,他还擅长招贤纳俊,协助先帝处理内政,在制定大周律法,恢复经济,安定国内,平定内乱,铲除越西、大历等国奸细的颠覆和破坏,助理朝政方面,皆是文治斐然。
高阳王有这样一个出色到天怒人怨的兄长,原本等八辈子也出不了头。可惜德馨太子在战争中受过重创,身体一直不好,没有等到继承皇位就这么病逝了,高阳王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并且顺利登基。德馨太子子嗣不兴,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夭折,唯独留下一个遗腹子,据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养在宁州,极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所以皇帝突然公开宣诏醇亲王,并且向众人说明他就是当年德馨太子留下的那个小儿子,当然会引起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盯着这俊美异常的醇亲王,只有江小楼愣在当场,一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醇亲王走上前来,面上噙着淡淡浅笑:“今天是大喜日子,王爷怎可为了这些末小事就如此烦心?”
太子情不自禁皱紧了眉头,目光如鹰隼般森冷:“醇亲王此言差矣,这名女子是要献给父皇的人,虽然还未进宫却与宫中妃嫔无异,现在莫名其妙被人玷污了,这罪责谁能承担?你说是小事,一旦引起父皇震怒,王爷又该如何自处?!”
醇亲王轻轻微笑起来,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满天的月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叫人觉得难以抑制的心醉神迷。他的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太子殿下,如果这女子是正经嫔妃,应该经过正常选秀程序入宫,秀女是不可能住在王府的,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如果她是作为戏子被选送入宫,不过被编入宫廷的歌舞坊,勉强算作一般匠人。宫中没有被陛下临幸过的妃嫔永生不得出宫,然而音师、歌妓、戏子则满了五年通通都会被放出去。所以这位姑娘待选妃嫔,不过是个匠人而已,殿下兴师动众,实在贻笑大方。”
醇亲王深谙宫廷规矩,皇帝喜欢戏子是不错,但本质上看选这样身份低贱的女子入宫是违背宫中礼制的,你们悄悄的送去就算了,现在这女子被人羞辱了,居然还大张旗鼓问罪,等于告诉天下人皇帝迷恋戏子,不惜违背大周多年来的传统。一件连皇帝都不愿张扬的事,你们在这里闹得人尽皆知,究竟是何用意。
太子没想到醇亲王当头一棒,面色隐隐发寒。
赫连胜眸色变得无比冷凝:“那又如何?纵然她不是陛下的妃嫔,她也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就这么被楚汉玷污了,难道不需要楚汉偿命吗?”
醇亲王只是淡淡一笑:“那就要看楚汉到底为何会玷污她了。”说完,他主动走到楚汉的身边,示意护卫们放开对方,轻轻问道:“楚汉,你抬起头。”
楚汉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虽然依旧说不出半句话,却强撑着抬起了头。
醇亲王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与神态,甚至是他手掌心的泥土与衣角的污渍,终于慢条斯理道:“大家有没有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甜香味道。”
众人闻了闻,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花香和湖水泛起的土腥味,什么味道都闻不出。赫连胜率先冷笑一声:“那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花木香味罢了,醇亲王不要小题大做。”
醇亲王轻轻笑了一声:“不,这不是花木香味,这是七星海棠的味道,此花从利州传来,其叶与寻常海棠无异,却是花枝如铁,花朵鲜艳。迷踪游记上记载,七星海棠根茎花叶均剧毒无比,但不加特殊的炼制,便不会致命。如果只是将花粉溶于血液之中,当血液流动时毒气便会肆意纵横,可让人在两三个时辰内心智迷乱,狂性大发,如果药量过重——还会致命。”
赫连胜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因为他意识到醇亲王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十分笃定。
醇亲王幽幽叹息着,眸光如深凝的潭水,在月下散发着清幽的光芒:“七星海棠在所有让人心智迷乱的毒物中是最不易让人察觉的,效果也是万无一失。但它有一种特殊的香气,一旦沾了人的身体便会随着汗液挥发出来,因为花园的环境十分开阔,大家又分散站着,风吹来只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味道,如果是在封闭的狭小屋子,这味道会变得更加浓郁,也会对人体有所损伤。”
“醇亲王,莫非有人给楚汉下毒?”庆王心头一跳,忍不住问道。
醇亲王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若我没有猜测,楚汉的身上一定有伤口。”
话音刚落,楚汉已经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手心的一道伤痕露出来给众人瞧,那伤痕只是淡淡一道红痕,连血都未曾流出,难怪大家都没办法注意到。
“楚汉武功高强,寻常人根本接近不了他,更别提在他身上用毒,所以必定是有人故意想法子刺破了他的手心,让毒液顺着他的血液流到四肢百骸,让他彻底发疯发狂,才会做出无礼的行为。墨玉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墨玉的脸色已经完全惨白一片,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就连瘦弱的肩膀都跟着颤抖不已。
小蝶快步上前,盯着墨玉上上下下打量着,墨玉惊恐之极,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小蝶眼明手快,一把扣住她的左腕,恶狠狠地训道:“一定是你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
墨玉畏惧得眉心一跳,只觉一层汗粘腻在冰冷的掌心,却赶紧摊开手道:“什么也没有!真是冤枉,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江小楼一直默然观望,此刻才突然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了墨玉的手指。墨玉心头猛跳不止,眼瞳惊恐地睁大了,却见一丝微笑从江小楼的唇畔缓缓绽放:“这戒指倒是古朴大方,何妨借我一看?”
赫连胜锋利的眼神不由一滞,呼吸竟已赫然停止。
墨玉整个人都吓傻了,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厚厚的棉絮,五脏六腑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压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众人分明瞧见她的左手中指带着一只式样简洁的白玉戒指,江小楼一把掳了下来,轻轻扭开戒指机关,戒指左侧赫然出现一根细如牛毛、短如三分之一指盖大小的银针,在月下发出幽幽的光芒。
醇亲王从江小楼的手中取过银针,淡淡道:“原本墨玉是准备将银针全部刺入楚汉身体,只可惜楚汉及时察觉不对动作极快地抽出手,这样一来便多了一道划伤。待毒气如同蝎子的剧毒流过全身,他会疼痛难忍,神经麻痹,甚至会渐渐失去全身意志,不知不觉变得狂乱。”
墨玉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所有血液瞬间倒冲到头顶,几乎就想这样落荒而逃。而江小楼的笑容却轻柔如天边的彩云,语气格外温和:“墨玉姑娘,这精巧的戒指是用百年古玉制造,七星海棠更是极难寻找,你的卖身银子只怕连十分之一都凑不够,这戒指又是何人给你的?”
庆王一张脸已经猛然沉了下去:“好哇,你处心积虑进府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简直是混账东西!”
墨玉一张脸已经变得没有半丝血色,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赫连胜已看出形势不对,他悄悄隐没在人群之中,只是冷眼瞧着,并无施加援手的意思。墨玉是知道轻重的人,如果在这里供出自己决计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庆王府颜面尽失,庆王也会更加震怒。
庆王妃缓缓松了一口气,面色却沉沉的:“墨玉姑娘,你是在陷明月郡主于不义,陷王爷于不义,根本是想拉着整个庆王府跟你一起身败名裂!不过是个小小的戏子,哪里来这样的胆子诬蔑郡主身边的亲信,分明就是有人蓄意设下陷阱,以你为饵耍出奸猾手段!若你再不老实交代究竟谁是背后主使,小心你的性命!”
情势急转直下,原本的受害人变成阴谋家,众人仿佛在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小楼望着人群里的赫连胜,浅玉般的面孔在月下泛出淡淡银光,那烈烈燃烧的眸子带着深切的冷漠。赫连胜一眼望去只觉无比酷寒,一颗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这场局表面针对楚汉,实际是冲着江小楼去的,而且墨玉自从被买入府中就与外头断了联系,能够收买她的人只有……庆王的手指越攥越紧,指节隐隐发白,忍了好半响,嘴角才慢慢停止不经意的痉挛:“把这女子压下去,容后我会亲自审问。至于这护卫……也带下去治疗吧。”
护卫们立刻一拥而上,把腿脚发软的墨玉硬生生提起来,另外两人则合力把楚汉搀扶下去医治。
江小楼明净的眼眸带着丝丝冷淡:“王爷,我的护卫太过粗心,居然会着了那人的道,这件事我也有疏忽之处,请您处罚我这个管教不力的主子吧。”
庆王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勉强叹了口气,面上硬挤出一丝笑意:“罢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是这女子故意陷害,与楚护卫无关,让他回去好好养伤,谁也不许再提起此事。”说完,他便转身向太子道:“殿下,让您看笑话了,明日我会主动进宫向陛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