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连忙安抚道:“秦思毕竟是太子宠爱的臣子,老爷若是要对付他,也千万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徐徐图之。”
杨阁老脸色极为阴寒,他看着江小楼,开口道:“小楼,从前我一直不是十分相信你,可是今天我才终于知道,秦思这等狡诈无耻之人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我待他不薄,几次三番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谁知他竟然用做出这等事,实在叫我恶气难平,从现在开始,我非得把他剥下一层皮来!”
江小楼轻叹一声:“阁老,夫人说得对,秦思目前还没有完全失去太子的宠信,听说他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又得到了太子的欢心,刘嫣之事对他并无太大的影响。若是您冒然行动,只怕不妥。请恕我无礼,除非太子完全厌弃了他,咱们才能寻找机会。”
若没有太子在,碾死秦思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杨阁老原本最不屑的就是朝臣之间互相倾轧,可为了构陷江小楼,秦思居然就做出掘人坟墓之事,实在罪该万死。但要太子彻底厌恶他,并不容易做到……杨阁老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
江小楼观察着杨阁老的神情,这世上本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从秦思选择掘墓构陷开始,他就注定要和阁老分道扬镳。阁老当然想要坚守内心底线,凡事光明正大,但掘墓之仇非同一般,秦思又素来狡猾,阁老必须和自己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他,这根本就说不上谁对谁错,不过是最普通的人性。
察觉到阁老内心剧烈的波动,江小楼淡然地道:“对付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手段,秦思为了诬陷我,居然能够想到如此毒辣的主意,难道阁老就放任这样的人继续在朝中作恶?”
“你当真就没有掺和这件事么……”杨阁老盯着她,神情之中有着一丝撼动。
江小楼只是微笑:“阁老,你以诚待我,我也真心相告。伍道长是我的朋友,但教你认子是真的,风水宝地是真的,秦思掘墓更是真的,你只需要知道这三点就够了。我可以利用你,目的却是为了让你认清楚秦思的真面目,最终决定权在你的手上。若是阁老认为小楼心机太深,故意教唆阁老去对付秦思,从此之后我再不登门就是,我会自己想法子除掉他,阁老不要为了今日之事心存芥蒂,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吧。”
她明摆着告诉杨阁老,我就是要对付秦思,你可以选择和我并肩作战,或者当缩头乌龟,都没有关系。
不光杨阁老愣住,就连一贯温柔的杨夫人都呆住了。从一开始见到江小楼,虽然她在笑着,杨夫人就隐约觉得她的笑容中有复杂的过去。或者说,那是一种经历不幸后,却至死不肯认输的倔强。阁老曾经隐约提起过江小楼的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在杨夫人眼底是无法想象的。她停顿片刻,终于转头,望向杨阁老,开口道:“老爷,点了秦思是一个错误,也应该由你将一切结束掉。”
杨阁老仿佛没听到刚才那一段,最终点点头:“小楼,你说得对,对付秦思这样的人,就不该讲什么道义,一直留着他,终会成朝廷的祸患,百姓的灾难。”
江小楼含笑,告辞离去,杨阁老却突然叫住了她:“你……这件事情很危险,你能坚持到底吗?”
江小楼慢慢笑了:“阁老,我在落入灾难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发现我、注意我、保护我,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有靠我自己站起来。我曾经发过誓,所有曾经迫害过我、伤害过我的人,都要一一向他们讨回血债,不管用什么手段。所以,我跟阁老你不一样,我不是要为民除害的女英雄,只是个想要向仇人讨债的坏女人而已。”
表面阴狠的话,却掩藏不住眼底的悲凉,杨阁老呆住。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杨夫人看着江小楼,眼睛里浮现起震撼。在她看来,江小楼有明确目标,而且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看起来很可怕,可是她的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伤痛。世上人人都会绝望,有多少人被这绝望击倒,又有多少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再次面对打倒自己的人?事实上,她所求的并非仅仅是活下去,她是在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拼命反抗,哪怕知道这一切可能是以卵击石,她也要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此时,秦思怒气冲冲地回到秦府,厉声道:“把秦忠叫过来。”
不一会儿,秦忠便匍匐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大少爷,奴才办事不利,求您饶恕!”
“砰”的一声,秦思随手提起身边的茶壶,便笔直砸了过去。
秦忠不躲也不避,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滚烫的茶一下子全洒在了他的左肩上,尽管身上烫得钻心,他却连连叩头道:“大少爷,这回是奴才办砸了差事,甘愿领罚!您小心自己身子,莫要气坏了。”他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秦思虽然恼怒,却并未怀疑他,否则根本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秦思压抑不住眼底跃动的怒火:“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竟然还会被人发现,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秦忠匍匐着膝行到他面前,连连叩头,额头上几乎一片青紫。
“大少爷,奴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那混帐东西盗完了杨家的坟墓,不按照原先的吩咐躲起来,居然跑出去上了赌场,似这等毫无廉耻的东西,生生坏了大事啊!”
他一副愧悔交加的模样,秦思看在眼中,却是无动于衷,神色冰冷地道:“杨阁老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我在他面前,再也不可能挽回颜面了。”
秦忠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事情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咱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说不准能让杨阁老回心转意。”
秦思在暴怒之后,神色逐渐恢复了平缓:“晚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杨阁老不是傻子,我既然骗了他一回,就很难再骗第二回,尤其还有江小楼在他身边,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江小楼都会找到机会反驳。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蠢材。”
秦忠听到这里,面色越发惶恐:“太子若是知道此事……”
秦思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虽然因为刘嫣一事对我有三分疏远,可他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我,这关系是拆不散的。纵然是杨阁老,也没有办法立刻打倒我,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这棵大树会倒下。”
秦忠连忙道:“奴才绝不敢起贰心,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秦思冷哼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这件事情太过凑巧,我怀疑有人暗中做鬼,你要好好查一差,看中间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奴才一定彻查!”
秦思这些年来一直想方设法讨好杨阁老,寻觅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好不容易才让阁老将他视作弟子,却万料不到短短数日之间,这多年来经营的感情就被江小楼给斩断了。
俗语说塑造一个人可能要十年,但是毁了一个人只需短短片刻,江小楼毁人的功夫可真是炉火纯青,秦思面上划过一丝阴冷:“你刚才说的也不错,太子那边是最重要的,杨阁老就暂且放一放,不用去管他。之前我让你为太子训练的那批美人,现在到底如何了?”
秦忠道:“奴才将她们交给最好的歌舞坊,约莫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送去给太子,这批姑娘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舞技倾城,太子见到一定十分欢喜,到时候您也就能讨了太子的欢心,什么人都不必放在心上。”
听秦忠这样说,秦思只是弯起嘴角:“既然如此,你就该更加盯紧一些,切莫再像今天这样阴沟里翻船。”
秦忠马上惶恐地道:“是,是!大少爷您放心,奴才保证,绝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
太子是个十分喜欢音律的人,他在太子府中养了许多能歌善舞的姑娘,常常让她们为他弹琴唱曲,有时也会宴请客人,一起欣赏她们的歌舞。秦思投其所好,特意精挑细选了一批美女、精心训练,以期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虽然他在太子身边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帮手,可是这样的枕边风还是极有必要的。别人听闻或许不屑,所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到时候只会说是地方献上来的歌妓。
谢府
回来后的江小楼兴致很好,吩咐小蝶道:“把琵琶取来吧。”
听了这话,小蝶立刻捧上了琵琶。
江小楼敛衣而坐,手指挑过弦,专心如一。动听的音节从她的指下不断的流泻而出,盘旋在整个画楼的上空。
鹂雪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里,她静静地望着江小楼,神情莫名。
从前江小楼在国色天香楼的时候,经常跳舞,却很少抚琴,除了第一次当众演出,后来她几乎再也没有碰过琵琶。透过那繁杂的手法,郦雪凝真切的感觉到,这音律是在呼吸,她仿佛能够透过动听的曲子,察觉到江小楼的心。
奏响琵琶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很高兴,这欢喜的情绪是因为挫败了秦思的阴谋,还是因为得到了阁老的理解……郦雪凝不知不觉,微笑起来。不管江小楼为什么而高兴,她也会为她欢喜。哪怕她们的理念不同,哪怕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小楼的行为会带来灭顶之灾,她们都是彼此了解的知己,是相依共存的姐妹。
江小楼正在弹奏,小蝶却瞧见庭院里有一个绿衣女子随着音律,翩翩起舞。
在这样的舞蹈中,小蝶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古时美人的形象,她身上的丝带幻化成千万种奇妙的景象,有时似一阵缥缈的烟雾,有时宛若一条条飞龙,让人不由自主的陷入迷醉。
江小楼抬眸,望着鹂雪凝,不觉微笑起来,琵琶渐入佳境,与鹂雪凝的舞蹈浑然一体。
鹂雪凝轻轻旋转,四周的景色在眼前变换,仿佛是在梦里,没有一个人会明白她此刻的悲凉。
在她心里,她的全部也只剩下这一曲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深深知道,衰败近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小楼多久。小楼啊小楼,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姑娘,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如果自己也离开,江小楼还剩下什么呢?她是这样的孤单啊,可是她自己却毫无所觉。
鹂雪凝动作轻盈,跳着,旋转着,嘴角挂着微笑,心中却在暗自悲伤。
一直跳下去,琵琶的声音也随之高亢、激越。
江小楼的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珠。
太快了,她隐约觉得鹂雪凝有些不同寻常,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在跳舞。在她的印象之中,雪凝一直是个安静的人,格外的安静,有时候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此刻却像是要将自己毕生的精力,全都绽放出来。
小楼不知道,鹂雪凝的心中其实凝结了深刻的痛苦,她用自己美丽的身姿在陪伴着江小楼,哪怕这是最后一程。
吾愿陪伴知己终身,奈何时不我与……
鹂雪凝跳完最后一段,泪珠悄悄地淌过了脸颊,琵琶余音渐渐散去。
江小楼突然开口,却带着一丝探寻:“雪凝,你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小蝶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一样,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两位小姐。
然而鹂雪凝抬起头,脸上是寻常一般的微笑:“只是看你今天兴致这样好,所以陪陪你罢了。”
江小楼有些迷惑地看着鹂雪凝,心头第一次感到不解。
雪凝是个才情兼备的女子,至性至美,与她没有血缘,却相依相伴。然而,她是那样的美好,但又那样的脆弱。如今她只是微笑着,柔美又自然,仿佛她的美与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鹂雪凝表现的非常平静,这平静让江小楼感受到了一种隐隐不安,她站起身,满脸带笑道:“今天的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鹂雪凝只是点头:“好,你说去哪里?”
她的神色那样温柔与安详,仿佛江小楼说什么,她都会依从于她。
见到两个小姐兴致勃勃的商量去哪里,小蝶觉得有些奇怪,她知道最近这段时日鹂小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傅大夫却说,他已经无能为力。从前的半年之期,已经越来越短。小蝶不知道,鹂雪凝什么时候躺下去,第二天就再也不会起来。可尽管她的呼吸就像破败的风箱,她的容貌还是那样的美丽,神态还是那么的温柔,她在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而且祥和。外人不知道,绝想不到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江小楼去换衣裳,小蝶走到鹂雪凝的身边道:“鹂小姐,您若是身子不适,我陪小姐出去就好。”
鹂雪凝轻轻摇了摇头道:“小蝶,我真的很担心。”
小蝶的脸上涌起一丝疑惑:“鹂小姐在担心什么?”
鹂雪凝叹了口气:“我担心若是有朝一日连我都不在了,还有谁能陪着小楼呢?”
小蝶浑身一震,赶忙道:“鹂小姐,千万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您会活……活的很久,长命百岁!”她这样说着,眼睫却不自觉染上了泪光。
鹂雪凝笑了,她替小蝶擦去了眼泪,柔声道:“真是个傻孩子,快别哭了,不然小楼待会儿回来看见,不知道会怎么想。你们家这个小姐,性子倔强,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我知道她不爱傅朝宣,可爱又如何,谁都不是靠着爱情过日子。若是她能和傅大夫走到一起,我的心中也会放下许多牵挂。”
江小楼怀着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恨意,恨到食不下咽、夜难安寝,恨到只要一想到秦思等人还活着就连血液都在沸腾。她说自己不爱傅朝宣,甚至没有一丝的感觉,其实,她已经不会爱了。她的生命里,感觉不到除了仇恨之外的其他感觉。这样的情绪郦雪凝也会有,但她是个要死的人了,早已没有力气背负着那些仇恨。郦雪凝关心的不是那些人的下场,她只担心江小楼。怨恨就像是毒咒,中了诅咒的人一生都不会快乐。江小楼的复仇是毁灭性的,终有一日会把对方炸得血肉横飞、片甲不留,而她自己又会如何……
小蝶越听越觉得不吉利,可是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看见小蝶露出惶恐的神情,郦雪凝道:“不用担心,我多少还能撑一些日子,说不定我能看到小楼回心转意的那一日,看到她得到幸福,我会高兴的。”
一直以来,江小楼过的都很苦,明明心肠比谁都好,却要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自己虽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却是她身边仅有的朋友,如果也离开她了,以后她会走得更孤单。
听见鹂雪凝说这样的话,小蝶不由自主,眼泪更多的涌上来。
鹂雪凝却轻声提醒她:“好了,小楼已经走过来了。”说完,她扬起笑容,迎了上去,望着江小楼道:“今天,想要去哪里?”
江小楼的神情十分温和,笑容中却有一丝狡黠:“今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要去。”
鹂雪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马车最终停在金宝典当行的门口,江小楼率先下了车。鹂雪凝看到这一幕,十分惊讶道:“今天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有什么东西要买吗?”
江小楼摇了摇头:“不是我要买,而是别人要买。”
典当品于典当后都会有一个限期予出质人赎回,但于限期到期仍未把典当品赎回,该等物品将被视为“断当”,今天便是拍卖断当物的日期。当然,这里拍卖的绝非是寻常的破衣烂衫,而是古董书画玉器,金宝典当行是全国最大的典当行,集中了各地的精品,普通货物是流不进来的。正因为如此,很多喜欢这类东西的人都会特意在这一天前来寻宝。
江小楼的心思是谁也猜不到的,郦雪凝也不去多想,便点头道:“咱们进去吧。”
典当行大门口供奉着火神,一为求财,二为避免灾祸,免得各种贵重毛皮、衣料、绸缎、布匹遭受火灾的破坏。一路走过甬道,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圆形大厅,布置了二十余间雅室,里面坐着的都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仆役把江小楼她们引到早已预订好的雅室,摆上茶水果盘,这才垂头退了下去。
一眼望去,台上堆放着将要拍卖的物品,金光灿烂,极为耀目。不一会儿,便有人报道:“高老爷出价一千两,买翡翠玉佛一尊。”
接着是下一笔:“王公子出价五百两,买羊脂白玉瓶一对。”
“林老爷出价两千五百两,买缠丝牡丹青花瓷瓶一只!”
“康老爷出价三百两,买月宫纹双足架铜镜!”
一件件的宝物就这样拍卖出去,整个场面十分热闹,江小楼只是静静坐着,观望着场上的情形。
等待良久,台上搬出了一卷书画,仔细一看,画以一个中年男子为中心,画出五幅画面,各幅画面独立成章,又能连成整体。第一段是主人与宾客们宴饮,家中的歌妓弹奏古琴;第二段是主人亲自敲打大鼓,歌妓们翩翩起舞,第三段是客人们不自觉加入了舞蹈的行列,表现的兴高采烈;第四段,主人更衣乘凉,欢快的宴会散去。五个场景,四十多个人物,音容笑貌,无不脱于薄薄的画纸之上。
江小楼看到这幅画,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眸子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