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康河一愣,定定看着江小楼,良久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为什么在我贫穷的时候子虚跑的那么勤,和我那么亲近,可是等我发达了,想要和他一起分享的时候,为什么他却跑掉了呢?”
江小楼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父亲是觉得这笔钱应该属于你,所以才在你的面前消失了。”
江小楼虽然不在现场,说的却是非常准确,连谢康河都不得不佩服她:“你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啊,不错,卖掉鳗鱼苗的第二天,我就带了全部的钱去找他。若非他宅心仁厚,坚持让我葬了那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这笔钱应该属于他。”
点点光彩从江小楼的眼眸中蹦出,道:“不,这笔钱是属于谢伯父的,父亲就是笃信这一点,才会藏起来让你找不到他。这说明他对你固执的个性十分了解,宁愿从此以后不再来往,也要逼着你把钱留下。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你当初救了溺水的父亲,他也不会有命来教你……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善行有报。”
谢康河不由震住,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太无先生却点了点头:“小楼说得不错,一切有因才有果,你心存好意,种下善果,所以老天才会给你财富。”
谢康河却叹了口气,道:“找不到他,我把所有的钱都投来做生意,刚开始只是一家小铺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扩张到各州,于是我开始派人四处寻找你父亲的下落。终于被我知道他当初并没有真的搬离辽州,只是换了地方居住,于是我特地赶过去,才发现他举家迁到了京城。我便又寻来京城,可惜不管我去多少次,子虚总是不肯见我。有一次我把他堵在船上,结果他宁愿从船尾跳下河,弄得我哭笑不得,明明是我欠了他,怎么他跑的比谁都还要快……”
江小楼微笑,谢康河太过固执,他千方百计寻到父亲,就是为了要报恩,因为他认为财富的取得跟父亲的帮助有关。父亲曾经说过,钱财用的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拼命存钱,他存的却是交情。存钱再多不过金山银海,交情用起来好比天地难量。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每次施恩都能让别人牢记,真正遇到那么一个饮水思源的人……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用。
父亲一直避开谢康河,不肯与他来往,一方面是他真觉得这笔财富应该属于善良、勤劳的谢家,另一方面,父亲也有自己的考量。谢康河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报恩,到了关键时刻,他一定能派上极大的用场。
父亲是一个很怪的好人,他一边不求回报的做着好事,一边暗地里观察每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秉性,试图好好利用起来。而在两个子女中,唯独江小楼继承了他的个性和特点,所以她才能一眼看透父亲的想法。当然,他也有看错的时候,比如对秦家……
“家父虽然一直没有在小楼面前提过伯父,可是到了他临终的时候,却拉着小楼的手告诉我,如果以后遇到了困难,实在难以维持的情况下,可以来找伯父。他说过,谢伯父是一个正直而且忠诚的朋友,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小楼。”江小楼微笑着,十分诚恳地说道。
父亲相信谢康河,因为他们是朋友,但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谢康河还是当年那个秉性正直的人吗?江小楼不能随便相信,所以她才会用郦雪凝来试探。办法是粗糙了些,但是管用而且直接,只有人的第一反应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实个性。但这种情况下也有一个弊端,如果谢康河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那他就未必会接受郦雪凝的馈赠,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不会被人拆穿,好名声毁于一旦。但是,江小楼却听见他在购买坟地。在江家落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和他们划清界限,可是父亲和大哥的坟地却定期有人清扫,没有生出杂草,地上甚至还有祭拜过的痕迹。什么人会丝毫不避嫌疑的这样做?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样做的人便是谢康河,他不但去看望已经故去的朋友,甚至还预备为他购买一块好的坟地,让他死后免受其他人的打扰。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江小楼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因为他也有可能是为了沽名钓誉,去换取一个好名声。不要怪她多疑,没有一个人值得毫无保留的信赖,即便是父亲一直相信的谢伯父也一样。所以她才引导谢康河说出父亲和他结识的经过。如果谢康河在叙述的过程中有任何一点的隐瞒或者欺骗,江小楼都能隐约察觉到。可是他非常诚实,并且毫不遮掩的将一切都说出来。包括他曾经的潦倒、贫穷、一无所有,包括他和江承天相识的经过,以及他发达的第一桶金……
一个注重名声的人,一定会选择隐藏自己不光彩的过去,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如今的富贵,可他却连妹妹曾经饿死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贫寒。如果他想要占据这笔财富,大可以把一切的功劳占为己有,根本不必说出来,可他偏偏没有。直到如今,江小楼才相信了他。
“我的财富起家是因为子虚的帮助,如果没有他,如今我还只是河边的一个渔民。所以,我的所有家产,一半是因为我的努力,另外一半应该属于子虚。既然他已经过世,那这部分便应该由你继承。”谢康河郑重地说道。
当初卖掉所有的鳗鱼苗,获得所有的钱都作为前期投入,若是没有这些,他不会有今天,所以他认为自己的财富有一半都应该属于江承天,这话原来是不错的。可如今他已经是京城巨富,家资千万,分出的钱又何止是当初那一点?
见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作出这样的决定,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江小楼都感到十分惊讶:“伯父,我来见你只是因为父亲提起过你,我希望见一见他临终时候还念念不忘的朋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些财富都是你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所得,家父尚且没有任何的功劳,更何况是我?我感激您的好心,但这是绝无可能的。”
如果谢康河只是作戏,那就可以到此为止,因为他已经成功让江小楼信任他了。可是他毫无就此停止的意思,而是看着江小楼道:“小楼,当年我没有能回报你的父亲,在他的子女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伸出援手,这已经让我良心不安了。如果你能够接受这些,将来我死的时候,才能真正无愧于心。”
谢康河不是在演戏,更不是在作秀,他是认真的。
江小楼刚要拒绝,谢康河却轻轻挥手,道:“小楼,这是我能为子虚所做的最后努力,如果你不需要,大可以将来送给别人或者捐赠出去,都随你。但是我很坚持,请你不要拒绝一个伯父的礼物。”
哪怕江小楼舌头再巧,也绝对想不到谢康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一时之间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愣在那里良久。
谢康河已经转向旁边的太无先生:“先生,我的侄女在这里是为了诊病么,她的病情康复了吗?”
太无先生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有我在还怕什么?放心吧,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以后不可以劳累。”
谢康河闻言,毫不犹豫地道:“那么小楼,请你和伯父回家去。”
回家,他要带她回去?江小楼怔住,在她原先的计划中,的确是从谢家开始,那样她在逐渐接近京城财富的中心,可她没有想到不等自己下一步计划实施,谢康河就主动邀请。
“可是我身份特殊,贸贸然去府上打扰——”她仿若有些犹豫。
谢康河笑了笑,道:“不必介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留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贵宾,谁会有什么意见呢?”
江小楼目光如水流淌,缓缓滑过郦雪凝的身上。
谢康河见她的目光看向郦雪凝,便道:“如果郦姑娘不介意,可以一起去谢府,给小楼做个伴儿。”见到江小楼还是一副犹豫的模样,他不由笑起来,“谢家会多一个主人,而不是客人。小楼,不管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想要去什么地方,伯父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刚才太无先生说过,你必须好好调养。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前,跟伯父回家去吧。”
江小楼定定望着谢康河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真诚,语气神态都有着不自觉的关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感动。她微微一笑,道:“伯父如此盛情,小楼恭敬不如从命。”
谢康河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个孩子要不要他的财产,他都要想方设法让她收下,这才算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事。亏欠江家的人情,他将来如何有面目去见自己的老朋友。
江小楼并未立刻离开,她要求在药堂再停留半个月,处理完自己的一些私事,谢康河没有强求,他也需要时间回家先布置。手头事情全都处理完了,清晨,江小楼亲自去向太无先生拜别,他却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我知道你早晚会走的。”
江小楼含笑道:“请先生替我向傅大夫话别,就说他对小楼的帮助,我铭感五内,请他珍重。”
太无先生闻言,不禁又把她反复看了看:“姑娘,这一走就回不了头,真的不后悔吗?”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别人听不懂,可江小楼再清楚不过。如果她选择了傅朝宣,等于选择了温馨舒适的生活,她会拥有一个爱护她的丈夫,有一个安全平静的家庭,以后她还会有自己可爱的孩子……但她选择拒绝傅朝宣,离开这里,意味着她拒绝了这样的生活。选择一条注定波澜四起、惊险万分的前途。这个孩子,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江小楼再次笑了,她的眉目轻扬,声音决断:“是,我不后悔。先生,请你保重。”说完这一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太无先生远远瞧着她的背影,终究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吧,一大早就来了,为什么要躲避。”
傅朝宣从树丛后走了出来,面色十分怅惘。
太无先生瞪了他一眼:“真是没出息,难怪人家不喜欢你,若是喜欢就要勇敢争取,像你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
傅朝宣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傅,你不是不赞同我和她么?”
太无先生忍不住再叹口气,惋惜道:“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难道我不赞同你就会放弃吗?”
傅朝宣笑了:“是啊,难道师傅不赞同,我就会放弃吗?”
“她去了谢家,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我觉得这次的偶遇太巧合了些,谢兄高兴过度,可能没有看出来,这丫头啊……精得很!”
傅朝宣皱起眉头:“师傅的意思是——”
在他们的谈话声中,马车已经越驶越远,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帘。
马车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目光所及之物由原先的绿色变成繁盛的集市,江小楼坐在窗边,目光投向人头攒动的百姓。郦雪凝望着她,若有所思:“小楼,你为什么要进入谢家?”
江小楼侧头看她,对面的郦雪凝已经换了一身蓝色绣百合的连衣裙,看起来清新大方,美丽柔和,比往日里的苍白瘦弱看起来强了许多。江小楼微微一笑:“你憋了这一路,已经忍很久了吧,居然等到现在才问,算是很有耐力了。”
谢康河在挖到第一桶金以后便不再打鱼,他先是买下一家米店,接着发展到粮油店、酒铺子,刚开始因为缺乏经营经验,被人骗了不少钱,后来他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加上人踏实肯干,广结善缘,生意越做越大,同时又开设碾米厂、绸缎铺、古董店、玉器行,各行各业都有涉足。他并不忘本,特意买下良田千亩,自行栽种稻米、五谷,把生意扩张到各州,成为真正的豪富之家。江小楼本为报仇而来,却选择谢家落脚,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江小楼不但同意进入谢家,还卖掉了农庄,并且由郦雪凝陪同,带着一个丫鬟小蝶前往谢家。郦雪凝很聪敏,她隐约从江小楼的举动中窥出一二,却又说不出究竟,毕竟小楼心思藏得太深,叫人难以捉摸。
江小楼在卖掉农庄后,还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竟然拿出大量的钱去收购猪仔,连病死的猪仔也收,收了近百条。郦雪凝几乎以为她发疯了,可江小楼却坚持己见。不止如此,她还雇佣了一艘船,亲自监督,装着满满一船猪仔出了京城东面的运河,一路溯江而去。刚开始郦雪凝以为她要将这些猪仔卖去哪里,可后来她却雇佣了很多人,用坏渔网、编织袋将猪仔灌进去,扎紧袋口,系上江滩上拣来的石头,将猪仔统统坠入离江滩不远处。然而这些猪仔她不是一次性投放,投放的地方她也会每天更换不同的帮手,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郦雪凝不理解江小楼到底要做什么,她只是看着江小楼用大树、入江口等为标识,沿江而下,猪仔一路放,还画了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识别图。等一切做完了,江小楼终于如释重负。
此刻,江小楼一身淡绿色的衣衫,发间带着饱满的白珍珠排簪,颗颗透明晶莹,再加上黑发如云,眼眸似星,比往日里更添了三分清丽。
江小楼并不回答,只是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她面前,笑道:“这个好甜,你尝尝!”
郦雪凝抬手接过葡萄吃了,眼睛却越发带着困惑。
江小楼自己也吃了一粒葡萄,真的很甜,沁人心脾。她的笑容变得更深了:“我去谢家,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不必担心。”
终究是不肯说啊——郦雪凝叹了一口气。
谢家并不与京城里头的达官贵人抢地方,只把宅子建在京郊南边,占地很大,光是由南至北的主房就达九进。入门后一路向北,房、楼、厢、亭达到一百多间,走廊重重叠叠,连绵楼阁竟似一眼望不到边。整体设计与京城达官贵人、富商名流的宅院相比,风格更为古朴、大气。这并非京城建宅的风格,而是辽州人喜欢的居住环境。
谢康河骨子里是一个念旧的人,江小楼一路面带微笑,在谢康河的引领下入了宅院。绕过福祠,入仪门,穿过抄手游廊,路上碰到的管家仆妇见到谢康河,皆是屏气敛息地行礼,气派极大。过了磨砖的天井,才来到大厅。她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十分工整。
江小楼凝神望了片刻,道:“伯父这对联写得好。”
郦雪凝等人也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对联,只见到两边对联分别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谢康河看了一眼江小楼,神色中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情:“这副对联是用来自省的,我时时提醒自己,才不至于忘本。”
“老爷,您回来了!”正说话间,一道温润的女声响起,一个华服丽人站在大厅门口,鲜衣艳鬓眉目缤丽,身后簇拥着成群的仆妇。
“小楼,来见见你王姨娘。”谢康河微笑着说。
他说的是姨娘,而不是伯母,这其中有很显著的区别。江小楼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微微含笑,上前道:“王姨娘。”
王宝珍是谢康河的二房,因为识文断字、处事干练,谢康河便将她带着出门做生意。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潜心家务、斡旋人事,凡是大小难事,都能替他献计献策。天长日久,谢康河不但在生意上离不开她,就连家中的饮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江小楼知道在外做生意的商人都流行两头大,正宅放着一个夫人,外面再娶一位。别人不知道有正夫人的,很可能会把外面经常跟着奔走的这一位当成夫人。按照道理来说便应该是妾,但王宝珍的地位在谢家早已不逊于原配夫人,更不是其他姨娘可比。不过她非常懂规矩,不肯让大家叫她二夫人,只肯称呼王姨娘。
王宝珍见到江小楼,不觉微微一愣。江小楼一身淡绿衣裙,黑发如缎眼珠漆黑,雪白的皮肤晃人眼睛,整个人如同玉雕成的,不胖不瘦不多不少。若光是如此,整个人未免太过清减,偏偏她面上红润,笑容妩媚,煞是好看。
“原来这位就是江小姐,快请进来。”王宝珍笑得满面生辉。
所有人进入大厅,王宝珍才笑道:“夫人常年吃斋礼佛,今天是菩萨生日,她在佛堂做佛事,中午的时候会亲自宴请江小姐。洪妈妈,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几位小姐都请过来见一见贵客……”
她的态度非常热情,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也十分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谢康河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却特意纠正道:“不是客人,小楼从此后就会住在谢家,她是主人。”
王宝珍并未露出吃惊神色:“是,是,是我一时口快说错了!”她主动走上去,拉起江小楼的手,满面温和笑意道,“到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一应吃穿用度少了什么都和姨娘说,千万不要客气。”
明明自称姨娘,话却是只有主母才能说的,江小楼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一旁笑,笑容里颇有些腼腆和生涩。
郦雪凝低头垂目,不时抬起眼睛瞧江小楼一眼,复低下头,不免笑了。这个丫头,惯常装腔作势,居然把一个初到宝地十分紧张的少女演得惟妙惟肖。
谢康河笑了笑:“瞧你,吓到了小楼……”
王宝珍呵呵地笑:“我就这个急脾气,老爷是清楚的,以后小楼也会知道的。”
江小楼低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