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沈流萤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乍听得一旁啪啪啪一阵乱响,转头,只见方才还整整齐齐倒扣在一旁桌子上的一摞瓷碗全都碎在了地上,不止如此,放在桌上的一只小酒坛也被打烂在地,酒水洒了一地,真是一地狼藉。
不知何时跳到桌上去的白糖糕就蹲坐在桌角,定定盯着沈流萤看,一副乖巧又呆愣的模样。
碎了的瓷碗和酒坛就在桌子下方。
“白、糖、糕——!”沈流萤怒火上头,“你作死啊——!”
她不想赔银子!连铜板她都不想赔!
沈流萤被白糖糕激怒,完全忘了形象,大步朝它走去,抬手就朝它伸去。
白糖糕这回没有躲,竟是乖乖地蹲在桌角任沈流萤一把揪住它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要将你炖成干锅兔肉!”
却不想白糖糕乖乖任沈流萤逮住完全是因为它有后招。
还是卖萌的后招!
只见沈流萤的一巴掌就要狠狠地落到它的臀部上时,这小东西居然忽地抬起它那毛茸茸白净净的前爪,竟然——像对手指一般对起了它的小爪子!
沈流萤动作停住,下一瞬才又道:“卖萌也要炖了你!”
小东西继续对爪子,耸着毛茸茸的小鼻头,可怜兮兮的委屈小模样,当即萌化了沈流萤的心,使得她非但没有打它,反是将它抱到了怀里来,甚至还低下头将脸颊凑到它脸上用力蹭了蹭,欢喜却又纠结道:“小坏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可爱!?”
可爱得她都舍不得打它了!这还怎么好好教训它!?
白糖糕本是在卖萌逃过沈流萤的“打屁股”,倒没想竟有意外收获!以致这小东西有点懵了,讷讷的一动不动,只嗅着沈流萤近在咫尺的清香之气,心跳得厉害。
一旁的白华看着态度突然间大转变的沈流萤,不由失笑,正要说什么时,只听客栈的门忽被人从外敲得砰砰响,随即便有随行的护卫上前去开门。
大门才被打开,便见得来人匆匆又谨慎地问道:“敢问白华公子可是在此?”
白华敛了笑。
沈流萤亦转头朝来人看去。
未多久,一辆乌篷马车从客栈驶开,驶进了夜色里。
屋顶上,卫风一脸困倦,只见他微微睁着眼看着下边驶离客栈的马车,懒洋洋地对卫子衿道:“子衿啊,下去看看那沈家小姐可还在屋里。”
“是,爷。”
未多久,卫子衿重新出现在卫风身边,恭敬道:“沈家小姐不在屋中,兔子也不在屋里。”
“看来都坐上刚刚那辆马车了。”卫风打了个哈欠,“刚刚来的是顾照那个老家伙吧?”
“是。”
“这三更半夜的,盐帮的总瓢把子居然亲自来请白华小子,看来可不是小事。”卫风揉揉眼睛,坐起了身,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口吻,“莫非是他那宝贝儿子快完蛋了?”
一脸愁容的秋容瞧着卫风还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四爷,咱能不能先别管顾家少爷完了没完,咱能不能先管管爷?”
爷可是死皮赖脸地跟着那沈家小姐同白家主一起坐马车朝顾家去了啊,万一爷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怎么跟老爷交差!老爷不得扒了他的皮才怪!
“小容容啊,其实爷想问你啊,咱能不能不管那只死兔子啊?”卫风挠挠耳朵,反问。
“……”秋容欲哭无泪,当然是不能了!打死他他的答案也是不能!
“行了行了,别一副比吃了屎还难看的神情,让爷真想让你吃一泡屎看看你是不是也是这副神情。”卫风嫌弃地看着秋容,终于舍得站起来身,并将手朝秋容伸去,不情不愿道,“把那混馍馍的衣裳给我吧,我跟去看看。”
卫子衿默不作声,对于卫风,他从来只有遵从,没有疑问。
倒是秋容诧异道:“四爷自己去?”
“不然带着你俩招惹人注意?顾家府邸要是这么容易进,小无忧还会在这儿蹲了那么久日子?你俩老实在这儿呆着。”
“……是,四爷。”秋容不再说什么,只恭敬地将一直揽在臂弯里的长情的衣裳交到了卫风手里。
卫风将秋容递来的衣裳往手里随意一拢,那懒洋洋的困倦之眼瞬间变得清醒阴沉时,他的人如一只夜鹰般,从屋顶上掠开,顷刻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临城的盐帮顾家,说其是一座小型的皇宫,完全不为过。
不过沈流萤这会儿却无心欣赏这府邸的景致,她的心思全在她这一趟前来所要诊治的病患身上。
深更半夜,这盐帮老大亲自来请,必然是其子病情有异,否则这等老枭怎会亲自去请人。
据他所描述的他那独苗子的病情,她倒是非常感兴趣,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病患本尊,脉象无异,偏偏沉睡不醒。
倒是……
沈流萤低头看向非要跟着她一块儿来的正窝在她怀里的白糖糕,用力揪了一把它的耳朵,她为什么去哪儿都得带着这只毛茸兔子!?她再这么抱下去,就要变成“嫦娥二号”了!偏偏她还没达到嫦娥仙子那种美貌……
她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只坏兔子什么债啊?
白糖糕感觉到沈流萤的不悦,便讨好似的用下巴在她手背上轻轻磨蹭,然后昂头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好像在说“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似的。
沈流萤的气瞬间泄了。
只见她用指尖点点白糖糕的鼻头,看在你这么萌的份上,还是不生你的气了。
白糖糕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指尖。
沈流萤笑了。
白糖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白华这会儿也正转头来看她,正好瞧见她在笑着逗怀里的毛茸兔子,从侧面瞧着她,弯翘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勾着笑意的樱唇,尤其那双含笑的眼睛,没有寻常闺阁小姐的娇气与羞涩,只有朝气活泼与灵动,有着她自己的动人魅力,这是他见过的女子所没有的。
许是白华的注视太过专注,沈流萤想不察觉都难,是以沈流萤抬手朝自己脸上摸了摸,疑惑地小声问白华道:“白兄你这么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白华这才猛然回过神,随即别开眼转回头,心跳微快,忙找借口道:“没有,只是觉得流萤的兔子很是有趣。”
他怎又……失了神。
然白华的才说完,白糖糕便转了臀部来对着他,沈流萤又飞快地将它扭回来,让它面对着白华,然后对白华笑了笑,道:“那白兄你随便看啊。”
“……”白华忍不住轻轻笑了,“好。”
真是个开朗又纯粹的姑娘。
白糖糕则是死死瞪着白华。
“白公子,到了。”走了将近两盏茶的时间,亲自带路的盐帮第一把手顾照在一处庭院前停下了脚步,只见庭门的门楣上方悬着一块老梨木雕就的古拙匾额,上边刻着“临渊”二字,庭门边上植着几株翠竹,给人一种雅静的感觉,让沈流萤对这患病的顾家少爷的兴致更多了一分。
守在庭门左右的护卫见着顾照随即上前行礼,沈流萤多看了匾额上的“临渊”二字一眼,继续跟在顾照后边进了院子。
院中遍植翠竹,想来当是这顾家少爷尤为喜爱绿竹,否则也不会种了满院,然也因为这满院的竹子,给这庭院增添了数分的雅致宁静之气,难不成这顾家少爷身在堂堂盐帮,却是个文雅书生!?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明亮的夜灯与站在夜灯之下的一名又一名护卫,防守很严,可见这顾家少爷的病情很不一般。
盐帮顾家在生意场上与江湖上立位,仇家必不会少,而这院子里住的可是顾家的独苗,不知多少人想趁着此机会将这沉睡在床的独苗给宰了以给顾照心上一记重击,可惜,还从没有人到得过这院子,单从这些生长得极好的竹子就能看出,完全没有被伤到过的痕迹,这里又怎可能有危险发生过。
顾家少爷的卧房布置得并不富丽,而后与院中翠竹极为相符的清雅,可沈流萤的脚步将将跨进这卧房的门槛时,她怀里白糖糕那本是懒懒往下垂着的长耳朵突然竖立起来,便是它自己,都立刻站了起来,一副极为警惕的模样。
可惜沈流萤此刻只在意那顾家少爷的病情,并未多加在意白糖糕的一样,是以她没有发现,白糖糕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深处,正有隐隐的赤红之色在泛动。
“白公子,沈姑娘,请。”进屋的只有顾照、白华、沈流萤以及她怀里的白糖糕,其余随从全被留在了门外。
沈流萤是白华特意请来为顾家少爷诊脉的大夫,这是方才在来顾府的路上白华就已跟顾照道明了的事,顾照眸中有明显的不信任,但因为是白华请来的人,他也只能听白华安排,毕竟他们之间,有交易。
顾照站在床榻边,面色沉沉地看着沈流萤,虽然客气但语气还是有些冷道:“这便是犬子,还请沈姑娘为犬子诊脉,有劳了。”
沈流萤微微点头,先将怀里的白糖糕放到地上,再在一旁架子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最后才走到床榻边,在床沿上坐下了身,终是瞧见了这病重之中的顾家少爷顾皓。
约莫二十岁年纪,瘦削苍白的脸,双眼紧闭,鼻息均匀却有些微弱,身上盖着不合时节的薄被,薄被的下半段往下凹瘪,就好像是……他没有双腿,看着顾皓,让沈流萤觉得她好似看到了第二个沈望舒,难免心有叹息,是以在诊脉前不由问了一句:“顾帮主,贵公子这般睡着已有三个月之久?”
“嗯。”顾照的面色很凝重,“来看过的大夫已不知多少,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顾照迟疑少顷,又补充道:“老夫问了可是犬子双腿的缘故,大夫皆说不是。”
沈流萤微微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原来,真是失去了双腿。
沈流萤对这顾家少爷认真地察言观色一番后将他的手从薄被下拿了出来,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脉枕枕到其手腕下,将自己的衣袖往回捋了捋,便将如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按到其手腕上。
白华与顾照静立一旁,顾照面上是明显的紧张。
沈流萤眼睑微垂。
这个脉象,状似正常,可正常之下却有极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紊乱,诡异得很,也难怪寻常大夫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明没有双腿,却——
就在这时,沈流萤右手心里的墨绿色流纹竟兀自晃动起来!
沈流萤微惊。
墨裳竟因顾家公子这诡异的脉象而醒来,必是有话要与她说。
沈流萤轻闭起眼。
少顷,待她重新睁开眼收回了手时,只听她问顾照道:“顾帮主方才前往客栈请白兄时曾说贵公子病况有异常,流萤需知这个异常在何处,不知可否相告?”
白糖糕蹲坐在沈流萤脚边,两只耳朵依旧竖立着,昂着脑袋死死盯着床榻上的顾家少爷看背绷得直直的,好似盯着一个危险人物似的盯着顾家少爷,而明明这顾家少爷对人没有丝毫的威胁。
“前去客栈之前,犬子忽然全身抽搐得厉害,老夫恐其有危险,遂急急去找白公子及沈姑娘。”顾照拧眉沉声解释道,紧着着急问道,“沈姑娘,不知犬子的脉象如何,沈姑娘可对犬子的情况诊出了一二?”
“关于贵公子的脉象,流萤诊着一些异样,但——”
“如何!?”还不等沈流萤把话说完,顾照便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何异样!?我儿的情况究竟如何!?”
“顾帮主不要着急。”沈流萤神色很是认真,“这个异样,流萤还不能完全确定,需明夜再来为贵公子诊一回才可确诊,未确诊之前尚不能告知顾帮主,还请顾帮主见谅。”
“明夜再诊一回?”顾照眉心紧拧,紧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不知沈姑娘师从何人?”
很明显,他这是不相信沈流萤,或许更是认为她不过是找机会想要靠近他的宝贝儿子另有图谋而已。
一直在旁静观而未插嘴打扰的白华这时微沉着声音道:“顾帮主若是信得过在下,就自当信得过沈姑娘。”
沈流萤听着顾照和白华的话,心里真是有些替这些封建的古人着急,本当是很简单的话偏偏要说的这么拐弯抹角,他们不累,她听得都累。
“老夫自是信得过白公子。”顾照默了默后沉声道,“既是如此,那明夜就再有劳白公子与沈姑娘再到敝舍走一趟,老夫送白公子与沈姑娘出府吧。”
顾照说完当即对白华做了一个“请走”的动作,一瞬也不愿意让他与沈流萤在这屋中多留。
沈流萤再看了床榻上的顾家公子一眼,这才低头唤蹲在她脚边的白糖糕离开,谁知这小家伙不动,她只好躬下身将其拎了起来,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而就在沈流萤转身之时,她忽然瞧见一旁的墙上挂着好几把打磨得尤为小巧且精细的刀,莹白有光,并非精铁,而是……硬骨打磨成的刀?
不仅墙上挂着,靠着墙而放置的长案上也摆着好几把类似的骨刀,甚至还有骨针,打磨得细长锋利,大可用做暗器。
这些东西……
顾照见着沈流萤注意到墙上及长案上的这些骨刀,便解释道:“犬子平素喜好收藏这些,并非什么稀奇之物,沈姑娘请吧。”
沈流萤微微点头,离开了。
白糖糕却从她臂弯里探出脑袋,朝那些墙上的骨刀看去。
骨刀的确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但是——
就在门扉被顾照从外阖上之时,本当在沉睡之中的顾家少爷蓦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竟尽是阴寒。
*
这一路出府,依旧是顾照亲自送,待到大门外沈流萤登上马车后,白华在顾府大门前稍作停留,并未急于登上马车,而是对身旁的顾照压低声音道:“据在下所闻,以往那些为贵公子诊过脉的大夫似都杳无声迹了。”
顾照眸中有寒芒一闪而逝,随即只见他笑了笑,道:“市井传闻,白公子不当相信。”
“这倒不是市井传的,百姓不知此传闻,不然这临城的官府可要忙得焦头烂额了。”白华浅笑,“在下也不过是稍有过耳闻而已。”
“谬传。”顾照道。
“在下亦觉如此。”白华微微一笑,朝顾照做了个告辞的动作,有礼道,“在下就此告辞,顾帮主不必再送。”
顾照回以一礼,很是客气。
可当白华与沈流萤所乘坐的马车驶离顾府时,顾照面上的客气之色瞬间被阴森所取代。
待顾照转身走过大门后的影壁时,忽有一道黑影来到他身旁,躬身垂首极为恭敬地低声问道:“帮主,可要动手?”
“不急。”顾照面色阴沉,“或许她能治好皓儿也不一定,当前不是得罪白家的时候。”
方才白华的话,言外之意已再明显不过,便是那个小姑娘的命,他盐帮不可乱动。
“是,帮主。”黑影恭恭敬敬道。
少顷,顾照沉沉叹息一声,那张沉稳果断且凌厉的脸上忽然满是沉重与哀愁,使得他看起来一时间好似老去十多岁一般,只听他叹息道:“若能救治好皓儿,莫说让出半个盐帮,就算让出整个盐帮,又何妨……”
*
马车里,只见白华面有愧色道:“这般晚了还让流萤跑这一趟,真是抱歉。”
沈流萤笑笑,道:“白兄客气了,我来这临城本就是为帮白兄而来,再说了,白兄既将我当朋友,就别跟我这么客气了。”
“……好。”白华这才温和地笑笑,却又在默了默后问道,“方才流萤为顾家少爷诊脉,可是诊出了什么异样?”
沈流萤不说话,只是毫不避讳地定定盯着白华瞧,瞧得白华颇为尴尬,忙问道:“可是我问了不当问的问题?”
瞧着白华一脸尴尬的模样,沈流萤不由笑出了声,道:“白兄啊,咱商量个事儿啊成不成?”
“流萤但说无妨。”这姑娘,真是给人的感觉与其余的姑娘不同。
“就是以后咱俩之间说话啊,白兄你能不能说的别这么……委婉?”沈流萤觉得这问题不说不行,总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累得慌啊!
白华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