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宫里的轿子将纪愉送回来。轿子原是要将她送进府去的,但是纪愉在轿子里头坐久了,觉得头有些晕,便吩咐着在府门口停下就是了。
但是,纪愉没有想到,她一下轿就瞧见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少年高高的个头,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锦袍,配的是本白的缎面锦靴,腰间坠着上好的羊脂白玉,正从郡王府门前的石阶上迈步下来,俊朗的面庞上隐约有些晦暗沮丧,但是在瞥见轿子里出来的小姑娘后,他双足一顿,脸上失望的神情瞬时消散一空,漆黑的瞳眸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
“阿愉!”少年的嗓音清朗如泉,透着些许难抑的激动。
纪愉登时僵在原地,清润的桃花眼微微瞪大,呆呆地望着朝她跑过来的少年。
望见宋言深的那一瞬,她头一个念头便是转身就跑,哪怕是缩回轿子里去,叫他们再把她抬回宫里,也比现下与宋言深四目相对要好。可是这已经成了奢望,宫里的轿子已经走了好几丈远,而她还站在那处,怔愣的模样活像个被雷劈过的小傻子。
“阿愉?”宋言深已到了近前,两人不过隔了三尺之距,小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看在宋言深眼里,倒多了几分懵懂娇憨的味道。
他眼梢漫出笑意,黑黢黢的眸子里自然地流泻出柔和的光,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好看。
可是纪愉现下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胸口的一颗心惊惧地跳到了嗓子眼。
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十七岁的温和少年,眉眼青涩,目光澄净,眼里的欢喜和愉悦毫不作伪,可她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容,恍恍惚惚看到的,却是二十岁的宋言深冰冷的眼神和挟怒带恨的脸庞。
“阿愉,又走神?”宋言深垂眸,目光凝在小姑娘玉白的脸庞上,含笑戏谑道,“这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掉吗?”
纪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仅是抿紧了唇,微微偏脸躲着他的目光,紧攥着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湿腻腻的。
见她没有反应,宋言深终于察觉到不对,眼中露出疑惑,“你怎么了,阿愉?”
“没事。”纪愉捏了捏手,抬起头望向他,极力平定心绪,“你……是来找我的?”
“嗯,”宋言深一壁细细打量着她,一壁道,“听说你受伤了,上回没有见到你,今日便想来看看,没想到你进宫去了,幸好还是让我碰上了!”话说到末尾,唇边已经绽了笑,“阿愉,我们有半年没见了,你又长大了一些。”
少年语声轻柔地说着,目光渐渐转热,专注地望着她,纪愉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动了双足,微微往后挪了半步。
“我想进去了。”纪愉嗫嚅着,挤出这一句,眼眸扫了扫守在郡王府外头的府兵,“我们站在这里不好,你也回去吧。”
宋言深闻言却有些急了,“阿愉,我们许久未见,还不曾说上几句话,你……你这就赶我走了?”他语中难掩失落,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朝她挪近一步。
纪愉却被这一步逼得慌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往后猛退,神情戒慎地觑着她,宋言深看到她的表情,不由一怔,眸光陡然黯淡了,“你……你当我要做甚么?避得这么急?”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连温和的声音也明显冷了。她的表现委实打了他一巴掌,没有想到半年不见,她对他不仅没有一丝依恋,反而比从前更加生分了,叫他怎不失望?
“我……”纪愉红着脸答不上来,窘迫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方才的反应纯粹是出于身体本能,面对旁人,她或许还能镇定几分,但换了宋言深,她就没法子装模作样,与他谈笑自如。
虽然理智上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少年现下不至于对她做什么,但看着他逼近,她心里的恐惧就不由自主地泛滥,要怪只能怪前世的宋言深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便是后来答应嫁给段殊,也有借机让宋言深死心的考量在里头,可见前世真是被他弄怕了,否则怎会在重生后第一个怀疑的凶手之选就是他呢?
兴许是她紧张的样子让宋言深心软了,他的脸容柔了些许,见纪愉翕着唇说不上话,精雕细琢的白净脸庞泛着浅浅红晕,桃花眼儿泛着湿气,朦胧飘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得更深,他心头一阵热,不舍得再为难她,只温着嗓子道,“我们尚未成亲,我自会守礼,不会唐突你,只是我们两个自幼相识,我总以为是比旁人亲近的,可阿愉你……”他垂首低低叹了气,复又抬眸望向她,“罢了,左右不过两年,我既已等了这许久,便不在乎再等上两年。”
宋言深这话说得真挚,也的确是他此刻所想,可是听在重生一回的纪愉耳中,只教她心头万般滋味纠结,眼眶竟隐隐发涩。前世,纪愉虽对他无甚男女之情,但是毕竟是青梅竹马,兄妹之情的确是有几分的,幼时他也曾和哥哥一般护着她,对她好,那些记忆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纪愉想,若不是宋言深后来与平康坊的女人有了牵扯,她也不会退亲,或许就真的按照婚约嫁给他了。可是,这一刻,十三岁的纪愉身体里活着的却是十六岁的她,在见过了宋言深那些可恶、疯狂、骇人的行为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做兄长一般的人看待。
她对他的畏惧,消不掉,磨不灭。她还在怀疑是他害了她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