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纪子期皱眉。
“没错”蒋大师点头道“这一切若要怪,只能怪你太优秀。
先前在天凉前线立下奇功不说,在这术数大赛上的表现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太爷,这些早就知道了,您就明说吧”纪子期瞪他。
蒋大师道“术数经过近百年的发展,特别在大力推广的这六十年,确实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为黎国的发展及强大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随着术数的地位越来越高,这几十年隐约已压过了经历几百年的科举。
越来越多的人尊崇术数,仰慕甚至敬畏术数,所以研习术数之人的心,不可抑制的开始膨胀起来了
术师协会内部里面不仅派别林立,个人之间更是对内部排名争得厉害。”
纪子期不解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一点也不奇怪。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蒋大师道“你说得不错。人都有私心,协会也好,朝堂也罢,争斗是在所难免的。
而且某种程度上的好胜之心,反而是促使人努力深研的力量。
但如果这种程度太过,不仅严重阻碍自身的进步,也会阻碍整个术数的发展。”
纪子期皱着眉不出声,已严重到这种程度
蒋大师继续道“这事严格说起来,源头还出在我和孟大师身上。
四十多差不多五十年前,我和孟大师同样以不到二十之龄成为黎国最年轻的三等术师,进入了术师协会。
从那时起,我二人便被奉为黎国术数未来的希望,被当时所有的人都寄予了厚望。
初初几年,我二人还可以相互讨论切磋,到后来,两人观念越来越相违背,发生争论是时常的事。
等到十年过去,随着我二人名声渐盛,术师协会甚至整个术数界,居然一分为二。
一派支持我,一派支持孟大师。当时我二人知道后,虽甚为惊奇,却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观念不同之事时常发生,不足为奇。
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年,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孟大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蒋大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放下后接着道“那时一等二等术师之间并还未有不许斗数的内部规定。
有两位分别支持我和孟大师的二等术师,发生了严重的口角,于是二人约定斗数,输者退出术数圈,永不再钻研术数。
后来支持我的术师赢了支持孟大师的术师,输的那位履行了赌约,离开术师协会回了家乡,至此再无听到此人消息。
此事一出,当时的皇帝陛下震怒,重罚了参与或怂恿斗数的一干人等。
要知当时二等术师何其珍贵,那二人皇帝陛下也给予了厚望。
然因为一些私心,竟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枉费朝廷多年的栽培,皇帝陛下愤怒之余,大失所望。
便有了现在一等二等术师之间不得斗数的内部规定,而我和孟大师也是那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纪子期眼皮一抽。
“我和孟大师二人,一人重理论,认为术数必须严肃对待,一人重实际,认为术数应该与民同乐。
表面上看来好像大相径庭,实际在对于将术数运用到实际中,造福百姓这一点上,两人从未变过初衷。
只可惜,外人只看到了我二人表面上的争论,却忽略了我们共同的原则。
等到我和孟大师意识到时,整个术师协会已不可避免地分裂了。
原先共同切磋共同进步的氛围早已不存在,刚开始是两派之间,不愿再将自己术数上的突破拿出来与人分享。
后来慢慢演变成同派之间,也出现了闭门造车独享其成的现象。
若不是我和孟大师还死命撑着,只怕黎国的术数界早已跨掉了。
而且整个黎国,已十年未出现新的一等术师了,二等及三等术师的人数增长也比十年前慢了许多。
再这样下去,术数灭亡是迟早的事”
难怪古夫子交代,术师协会里别家夫子的院子,不可以随意去,原来双方间的关系已僵硬如此。
“但我和孟大师已是半截身子踏进了黄土里的人,还能撑多少”蒋大师满怀期待地看着纪子期,“术数界的将来,在你们身上了”
“陛下和您不会是想我来改变这一切吧”纪子期不可思议道“这同当初兵部和户部的矛盾完全不同。
当初兵部和户部之间的矛盾主要来自于操作上的问题,现在术师协会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
问题总有方法解决,可人性是根深蒂固,几十年形成的,我如何可能解决”
蒋大师摇摇头,“前任陛下和现任陛下,对现在术师协会这帮人早已失去了信心。
如你说的一般,人性问题想要改变,是不可能的
天凉前线,你的表现,让陛下、孟大师和我,看到了术数未来的希望
所以才有了去年术数大赛的三题,不仅仅是希望你们将术数运用到实际,不拘一格大胆创新。
更希望你们能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榜样
而你整合四间铺头,带着二十多人在荒野求生,表现出来的这种将个人私欲与得失抛在一边,这种高眼界大格局的胸襟,更是让陛下赞叹不已
有能力,又有胸怀,未来的术数界,若在你的带领下,必能踏上一个新的台阶”
“太爷,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并没有你们以为中的那么好”纪子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小雪,太爷与你相认不久,相处虽不多,也能看出你是一个有抱负的孩子。
你的世界,绝不可能在闺房之中你的未来,也绝不可能束缚在后宅之中
或许,现在这一切对你来说有些重,但,若有其他人选,陛下、孟大师和我,又如何愿意将这个担子压在你一个弱女子身上”
纪子期沉默了。
“如若不是你今日来问,太爷也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太爷也想你在太爷还有能力撑得起的情况下,能轻轻松松地过多几年快活日子”
蒋大师的语气有些萧索,“可是,小雪,你这么的聪明,不过才几日,就嗅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太爷是又高兴又难过啊”
“太爷”蒋大师难得流露出的温情和落寞,令纪子期眼眶有些红了。
“还有大皇子。陛下原本还担心大皇子过于骄傲,容易走入极端,过刚易折。
然而他在荒野生存中的表现,看出他并不是那种死板固执之人,懂得审时夺势,适时放下身段,令陛下很是欣慰。
所以这次一并将他送进了术师协会,让他更亲身体验一下现在术师协会的内部矛盾,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最有力支持者。”
纪子期听得有些心虚,黎渊之所以会亲自劳作,说来可都是她的“功劳”。
而且黎渊向来对她不满,陛下和蒋大师想他二人好好合作的愿望,只怕要落空了。
“太爷,您说的我基本都理解了,至于您期盼的,我还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不过我有一事要说明,大皇子貌似对我,印象不怎么好,所以陛下的这个安排,只怕是有欠妥当了。”
“大皇子身为皇族中人,虽有几分傲气,但在大事上向来拎得清,这点你倒不必担心”
纪子期好奇问道“大皇子为何会对我意见太爷您知道吗”
“这个嘛,咳咳,”蒋大师轻咳两声,避开眼,“因是与他的胞妹,掌珠公主有关”
“掌珠公主我也有略有耳闻,听说是黎国第一美人儿,陛下的掌上明珠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蒋大师继续轻咳,“咳咳,听说皇帝陛下原本有意招杜峰为驸马”
呵原来是杜峰欠下的风流债好你个杜峰,居然从未跟她提过纪子期在心中咬牙。
下次见他,定要他给个说法
蒋大师见纪子期面色有些不好,忍不住为杜峰开脱,“这事,其实和杜峰无关,只是皇帝陛下偶起的念头而已”
去无风不起浪纪子期心里撇嘴。
蒋大师年岁已大,对这男女之事也不好多说什么,随意拉扯了两句后,便让纪子期离开了书房。
纪子期回到院子时,蒋灵见她面色有些郁郁,以为被蒋大师训导了两句,安慰道“你太爷年岁大了。
有些话若是说得不中听,你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千万莫要同他争执,也不要将他说的放在心上自己难受
若是这心里不舒服了,跟娘说,啊”
纪子期本想说跟太爷无关,又不知如何说清这心中的郁闷,便点点头当默认了。
第二日,古夫子看到贾轻送来的帖子,沉默了一阵,便带着纪子期和黎渊去了马夫子的院子。
马夫子的院子在西北方位,穿过重重的回廊后,几人站在了这院子前。
黎渊上前敲了敲门,一个三十岁略有些肥胖的人开了门,下巴微抬,神情带着几分高傲。
斜眼将几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慢悠悠问道“几位,有帖子吗”
黎渊将马夫子送过来的帖子递了过去,那人面色一变,身形一缩,立马唯诺起来,“原来是古夫子,学生立马去禀告夫子,请稍等片刻”
等待的片刻,纪子期闲得无聊,眼光瞅向了挨着马夫子院子的另一座院子。
要说这术师协会里的十位夫子所在的十个院子,向来都是紧闭,挨着马夫子的那座院子同样是大门紧闭,与其他院子没什么两样。
可纪子期看得时间久了,无端觉得有些阴森。
同样是朱红漆成的厚重木门,不知是阳光照射的缘故,还是怎的,那朱红色的门看起来竟有种鲜血般的诡异,让人心头发麻。
纪子期浑身一颤,感觉一阵寒风吹过似的起了一身鸡皮。
“古夫子,两位术生,请随学生进来,夫子正等着几位”
纪子期从刚才的魔怔中回过神来,甩甩头,眨眨眼,在看向那扇门时,发觉与其他院子的大门并无二致。
便压下那奇怪的感觉,当自己被昨日蒋大师的话影响,大白天地胡思乱想,然后随着几人进了院子。
马夫子院子里的人不少,除了昨日见过的贾轻外,还有十位左右二十到四十不等的术生。
小厮也不少,纪子期看着来来往往,借故打量三人的人,心中默数了一下,最少也有十人。
比起古夫子院子里,只有她和黎渊两个术生,容若和范同两个小厮,这派头上就高出了不少级别。
三人坐定后,马夫子才姗姗走了出来。
马夫子相当精瘦,面色红润,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看起来比古夫子要年轻许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碧玉簪子固定住。
那簪子发着浅浅的绿光,剔透温润,似有水意流动其中,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浑身透凉。
纪子期对玉石完全不在行,但也能感觉这簪子绝非凡品。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心中暗自比较,不知这碧玉簪子与红玉镯子,哪个更值钱
马夫子一见到黎渊,立马恭声行礼道“一等术师马尚舟见过大皇子”
黎渊虚扶一把,“马夫子不必多礼,在这术师协会,我是学生杨成马夫子直呼学生杨成即可”
马夫子想是也知道此事,略一行礼后,便转向了古夫子。
像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面露激动神色,语气激荡,“古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这么多年了,也不派人捎个信给小弟,让小弟心中甚是挂念啊”
古夫子笑着起身回礼,“古某虽不在京城久矣,但马兄这些年的声名遍传黎国。
古某久居乡野,也时常听闻坊间对马兄的赞誉,古某与有荣焉请接受古某这迟来的恭喜,祝贺你啊,马兄”
“哈哈”马夫子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止不住的张狂和得意,“古兄过奖了,若是古兄在京城,这名声自是属于古兄,哪轮得到小弟身上”
古夫子道“马兄不必过谦,这术数界的各位前辈眼睛是雪亮的,而且这术数又不是能取巧之事。
马兄有如此成就,靠的自是马兄自身过硬的本事”
“哈哈”马夫子笑得越发得意,伸手抚抚下巴上的灰白胡须,让几人坐下,自己坐回了主位上。
然后将眼光放在了纪子期身上,“这位便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本届术数大赛的优秀学生纪小雪同学吧。
纤纤弱质,不输男儿,实乃女子典范。今日一见,果然不负蒋大师之名,有蒋大师之风范。
老夫要是有如此后辈,真是死而后已了。”
“谢马夫子夸奖学生惭愧侥幸而已”纪子期起身恭敬回礼,心中却道,这老儿话里有话啊
句句不离蒋大师,莫非认为此次术数大赛,她之所以取得如此成绩,是因为她太爷蒋大师的关系吗
暗中呵呵两声后,坐回了座位上。
寒暄两句后,马夫子进入了正题,“这次请古兄师徒三人过来,一来是这么久未见,想与古兄叙叙旧。
二来呢,小弟之前在学生们面前时常提起古兄大名,因而学生们对古兄神往已久,便想着趁此机会,向古兄请教一二。
当然,这术师协会二等以上术师不可斗数的规矩还是没变。
咱们这虽说是请教切磋,可若被有心人抓住了小题大作,硬要说成是斗数,你我二人虽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难免惹上一身骚
所以,就由你我二人的学生们进行交流如何完了咱们在一旁指点两句,这样就算不上是违规了”
古夫子早已知道马夫子邀请他来的来意,心中也已做好了准备。
从他决定回京的那一刻起,就知像今日之事,日后是避免不了的。
不管输赢,逃避不是办法,不过嘴上还是推脱道“马兄这不是折煞古某吗
古某已差不多十年未有认真钻研术数,水平早已落后马兄太多,这一对上,不明摆着是要古某输吗”
马夫子面上笑容更盛,“古兄,你太谦虚了,别说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不研究,以古兄的水平,指点几个术生那是绰绰有余了。
何况还有蒋大师的曾外孙女,想必得到了蒋大师不少亲自指点。
蒋大师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收学生,这院子里的学生们,也想趁此机会,间接地跟蒋大师学习学习”
古夫子垂下眼睑,心中冷哼,这马尚舟十年不见,越发张狂得没得边了,不过被人吹捧几句,就找不着北,居然妄想和蒋大师比
面上笑容却不减,“即如此,那让几个小辈们玩玩吧咱们两个老头子就不掺和了。
毕竟这术数的将来还要靠这些年轻人来发扬光大啊”
马夫子道“古兄说得是年轻人之间就得多交流交流才能有所长进。
那古兄您看,是一对一切磋呢,还是小弟的学生对古兄的学生”
马夫子门下现有一十二名学生,古夫子则只有纪子期和黎渊两人,而黎渊甚至还不能算正规意义上的学生,毕竟他是插队插进来的。
一对一则是马夫子派两人,分别对阵纪子期和黎渊,学生对学生,则是马夫子门下一十二人对纪子期与黎渊两人。
“都可”古夫子心中并不抱有太大胜出的希望,索性大大方方,由马夫子订下规矩。
马夫子沉吟一下,也不好意思在人数上占便宜,便道“那就”
“夫子”清脆的女声响起,纪子期道“学生建议由两位夫子座下学生进行切磋”
古夫子和黎渊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笑语颜颜,一派天真之色,好似刚刚所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马夫子心中有些怒了,面色一沉“纪同学的意思是,你和杨同学两人,对老夫座下一十二人”
“正是”纪子期依然笑嘻嘻,语气却坚定十足。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以为自己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就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实在是太狂妄了
蒋大师教不好你,今日就让老夫代蒋大师好好教教你,如何尊师重道马夫子心中怒哼道。
当下重哼一声“好既然纪同学有如此自信,老夫就奉陪”
然后声音拔高“贾轻将一众师兄弟们都唤进来”
“是”
紧接着,一众十几人鱼贯而入,站定后齐声道“见过夫子见过古夫子两位师弟妹好”
纪子期和黎渊起身回礼。
贾轻问道“不知夫子唤学生们到此处,所为何事”
看来有什么样的夫子,就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单不说昨日是贾轻送的帖子,马夫子既然有了同古夫子一较高下的心思,定会提前同自己的学生说明。
今日古夫子黎渊和她已来到此处,还要假惺惺问一句所为何事
纪子期心中对马夫子的评价不禁又拉低了一个档次。
“是这样,夫子今日请古夫子师徒三人过来,主要是为叙旧,这一来二去聊得挺开心,就兴起了让你们和两位师弟妹们切磋的心思。
蒋大师的曾外孙女纪小雪同学,提出由你们一十二人对她和杨成二人。
纪同学深得蒋大师教导,想必已继续其衣钵一二,夫子便应承了下来。
你们一十二人可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也顺便向蒋大师后人学习学习”
呵呵这马夫子可真是帮人拉仇恨的高手,瞧瞧那十二人的神色,都恨不得吃了她
纪子期面上笑容依旧,对着每个看过来或仇视或嫉妒或不屑的眼光,一一微笑回礼。
贾轻道“既如此,那贾轻就请杨师弟和纪师妹多多指教了”
术师协会内部各夫子门下学生,为了区别与外间斗数不同,不是抽签来个先后,你一题我一题,然后由夫子断定输赢。
而是双方各出三题,在纸上写下,互相交换问卷,然后在规定的半个时辰内交上答卷,再由双方夫子判断。
马夫子和古夫子留在正厅喝茶,两边的学生便分到了两边,进行小声地讨论。
纪子期刚坐下,就看到黎渊满脸不赞同的神色,“狂妄纪子期,我承认你的术数水平很高,但你现在面对的不是各术数学院的学生,而是术师协会的学生。
你看看他们那帮人,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岁,年长的怕已过了四十,有几人已是一等术生多年,六月打算参加三等术师的考试。
你一刚晋级的二等术生,居然打算跟他们群斗而且还将我拉扯进来太不自量力了”
纪子期斜睥他一眼,“那里面的一十二人,你觉得你有把握赢谁”
黎渊恼道“我本就不是专攻术数,怎能同那一十二人相提并论”
“那就是了”纪子期笑眯眯道“如果一对一,我能否赢暂且不说,你肯定会输
与其输给一人,不如输给一群人,说出去也好听些是不”
“你真是如此想”黎渊皱眉问道。
“嗯”纪子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心中却道,若不是本姑娘现在不得已和你站在同一条线,本姑娘才懒得理你输赢
而且本姑娘就是要一鸣惊人,煞煞那些人的锐气,若是一个一个的来,太麻烦了
刚好顺便便宜了你而已
黎渊心中疑惑,还欲再问,纪子期已低头写起题来了。
他撇撇嘴,无聊地拿起一张纪子期已写好的题。
嗯,字不错清秀却有力,一笔一划大开大合,颇有男子之风
黎渊在心中不得已又承认了纪子期的一项优点。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到了一起。
无他,这题看似简单,他却无法解出
黎渊自认为这次获得二等术生资格是有些取巧的成份在内,但他原来三等术生的资格那可是实打实的、规规矩矩去考的。
纪子期也不过是一刚考上来的二等术生,为何她出的题,他解不出不说,连一点思路也没有
他抬眼看向正在埋头写字的纪子期。
从上往下的高度,只能看到她微蹙的眉头,煽动的睫毛在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一点点阴影,挺翘的鼻尖,还有因思考中紧咬着的红唇。
呼吸有些急促,面上略带一点潮红,像在牛奶中倒入了一点桃花汁,更加鲜嫩无比。
黎渊的心中忽地跳了一下。
这样看来,这小丫头生得也还算清秀
不过,跟掌珠比起来,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黎渊这一想,便别开了眼。
三题终于写完,纪子期吁了一口气,将题递给黎渊,“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心知以黎渊的水平,自是无法解出她精心想出的三题,不过礼貌上问问而已。
黎渊并不是什么对术数痴迷之人,这与从小的教导有关,也与天性有关。
不过当题摆在他面前,明明看着不难,偏他又毫无头绪时,还是被勾起了兴趣。
趁着贾轻等人还未出好题,低声问道“这几题我闻所未闻,没有丝毫头绪,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纪子期闻言一挑眉,有些意外。
没想到黎渊没有故作高深道“不过尔尔”,反而抛下身段不耻下问。
便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同他讲了起来。
靠得近了,气息便容易纠缠在一起,纪子期毫无察觉,刚开始听得起劲的黎渊也未注意。
等第三题快讲完时,黎渊才突然间感觉有股少女的幽香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似花非花,一种他从未闻过却让他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深吸两口气,有些陶醉,便不心在蔫了起来。
“杨师兄,杨师兄”纪子期见他走神,不悦喊道。
刚才还想着称赞一下他的求知精神,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了。
黎渊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纪师妹,刚刚在回想前两题的解法,有些走神了,纪师妹你将第三题再讲一遍”
纪子期抬头疑惑看他,皱皱眉,正准备重新再讲,那边贾轻出声道“杨师弟,纪师妹,师兄们这边的题已好了,你们那边如何”
“好了”纪子期便拿起三道题,站起身高声应道。
两人分别朝对方的方向走去,在正中相会,相互交换了手中的题卷。
纪子期随手抽出一题,将另两道题递给黎渊,“杨师兄,你也瞧瞧吧”
黎渊接过题仔细看了一下,那两道题难倒不难,但以他的能力,半个时辰内肯定是解不出的,多上一个时辰倒有可能。
黎渊回想起刚刚纪子期那三题,若只看题,明显就是纪子期胜上一筹。
然后再看向纪子期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心中想法还未成型,就听纪子期脆生生地道“杨师兄,我已经解完一题了,再给我一题吧”
什么这才几个呼吸而已黎渊不敢置信地随手将手中题给了她一份,拿起她已解完了的那题。
这一看之下更是震惊与纪子期所出的三题不同,这题他大概也知道解答的思路,只是他并不深研术数,有些不大熟练,需要多些时辰罢了。
因而他只轻轻看了一眼,心中的震憾已无法形容
对的是对的而且不只一种解法,是三种
这么短的时间内,很明显她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一看题就将答案写在了上面。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的实力早已不止如此。
此时的黎渊,不得不在心中重新评估纪子期的术数水平。
或许,之前他还是看轻她了吧
在他想的空档,纪子期已抽走了他手中的第三题。
黎渊拿起了墨迹还未干的刚解出来的题,看着上面写着的四种解法。
也不知是过于震惊没了反应,还是已经被惊到麻木没了反应。
黎渊反而觉得此刻的心理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只是他这平静不到两个呼吸,旁边的纪子期又给了他一记闷雷“马夫子,古夫子,各位师兄们,学生已经解完了三题”
他印象中的纪子期绝不是如此莽撞毫无顾忌之人
黎渊想起之前纪子期主动要求二人对十二人,现在又不顾及对方面子,快速答完题立马出声狠打对方脸面的举动,陷入了深思。
坐在正中的马夫子和古夫子二人,正心不在蔫地聊着天。
马夫子志得满满,古夫子心中有事,有一下没一下地应和着。
听到纪子期的声音,两个不约而同惊起,互看一眼,然后齐齐望向纪子期“全部已答出”
“是的”纪子期坚定点头,空灵的声音像地狱来的魔咒一般,箍得贾轻等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古夫子面露不置信,马夫子面色如墨,贾轻等人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策略,一定是对方的策略或许对方根本是随意解答,意在扰乱自己的学生答题。
若在规定的时辰内双方都解不出,则算和。
但自己门下一十二人对对方二人,人多对人少,表面是和,若此事传扬开来,实际上还是输了。
好有心计的女娃哼,哪能瞒得过老夫
马夫子这一想,心中便定了,气沉丹田朝贾轻等人大声喝道“时辰还未到,慌什么认真解题”
马夫子这一喝,让贾轻等人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有些个也在猜想对方是不是在使诈,以扰乱己方阵脚。
当下所有人便稳住心神,重新开始讨论了起来。
只是马夫子不知道的是,贾轻等人的惊慌失措,并不仅仅是因为纪子期已解出了他们的三题。
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纪子期出给他们的三题,他们根本毫无头绪。
所以当纪子期说出“已解完题时”,那几个字便成了压倒他们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马夫子的提醒下,贾轻等人暂时进入了解题的状态,只可惜,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不过半柱香时间。
平时里自负甚高的各人,面对一个刚升级二等术生的小丫头出的题,居然毫无头绪。
就算她是蒋大师的曾外孙女又如何毕竟只是一个刚十六的小娘子而已
而且这题的风格,与蒋大师留在这术师学院的手稿完全不同。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不一会,贾轻等人由原本的小声议论,成了争论。
有人说“应该从这个方面去考虑”
另一人反驳“不对,这个刚刚已经试验过,行不通”
那人道“那是你试验过不通,不代表我试验也不通”
反驳那人怒道“同样的方法再试验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认为厉害过我不成”
“怎么,原来你一直觉得你比我厉害”那人听得此言也怒了。
“你个小子,不服是吧不服明日咱们比划一场,输了从这术师协会滚蛋”
“都给我闭嘴”贾轻喝道,“现在做什么意气之争,咱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解开这三题”
贾轻年岁虽小过二人,但术数水平却在二人之上,且马夫子对他一向青眼相看。
这一出声阻止,那二人互瞪一眼,悻悻闭了嘴。
几人吵闹中,音量便不自觉提高了。
马夫子与古夫子因刚刚纪子期的言论,早已无心交谈,焦急地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因此几人的争吵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马夫子耳中。
马夫子气得满脸通红,一群小免崽子,当着外人的面,居然就起了内讧这不是生生打他的脸吗
晚些跟你们几人算账马夫子心中咬牙切齿。
转眼,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贾轻等人由开始的慌乱,到因为慌乱而引起的争吵,到最后的沮丧无力。
贾轻苍白着脸走上前,面带羞愧“马夫子,古夫子,杨师弟,纪师妹,那三题,学生们,解不出”
最后三个字,就像蚊子声音一样细小。
在这静得可闻针落的院子里,马夫子古夫子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马夫子脚下踉跄两步,面色发白,这些他引以为傲的学生,就这么不堪一击
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一定是那纪小雪出的题有问题,若题来自蒋大师,这些学生解不出是正常的
马夫子如此安慰完自己后,又心存了些侥幸。
说不定那纪小雪的答案也是错的这样就算是和局了,他们这边是以多欺少,纪小雪那边是仗着蒋大师在撑腰。
说起来半斤八两,谁也没讨得了好
他深吸两口气,对着纪子期挤出难看的笑容,“蒋大师不愧是蒋大师,连他的曾外孙女也这般厉害老夫佩服
老夫门下学生承认了解不出,那就请纪同学将解出的三道题答案拿上来,由老夫和古夫子定夺”
说完此话,他心中打定主意,只要那答卷有一丝一毫差错,无论如何也要咬定解答错误了。
“是”纪子期双手捧上三道题,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马夫子手中。
马夫子憋着一口气,头上发髻隐约已有些松动,一双老眼迅速地扫向那三张卷子。
一张,面色惨白;二张,浑身颤抖;三张,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
仅仅只是两三个呼吸间。
以他的水平,哪用得上细看,只瞟上一眼立马就知对与错。
马夫子双手紧紧捏着那三张卷子,抖个不停,胸口起伏不定,张大嘴急促喘气。
而后,看向纪子期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这是什么怪胎这是哪里来的怪胎蒋大师的水平已到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地步了吗
眼前这纪小雪回京不过半年,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术数大赛上,就算用尽了晚上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月,就有如此水平。
那蒋大师的水平,又有多深
马夫子觉得一阵阴嗖嗖的风,吹过他的后脊背。
枉他还自以为与蒋大师之间已相差无己,对方不过是仗着声名响,年岁大的优势而已。
可如今这一看,分明还是天渊之别啊
贾轻等人看着马夫子不断变化的神情,面上越发慌乱。
古夫子虽未见到试卷,但从马夫子表情上,猜出应该是答对了。
而且应该答得甚是巧妙
他想起当初陈家村与西村划分山林一题,当时罗书的解法就震惊了他。
那时,他以为是罗书个人出众的能力解出的。
现在回想起,貌似当时罗书曾询问过纪子期可有别的解法。
那么那一问,肯定不是客套地问,而是求教地问了。
古夫子觉得以自己这般岁数,许多事情已经看开了。
马夫子下帖向他挑战时,他抱着必输的念头,来应战了。
可现在,他仍然是止不住心头的狂喜,像爱玉的人,突然间发现了一块绝世美玉一般。
现在的纪子期,就是他眼中价值连城的那一块玉。
古夫子轻咳两声,嘴角颤动,尽量表现出平和的神情,“马兄,解得如何可否让古某瞧瞧”
马夫子仍在呆滞中,对他所言充耳不闻。
古夫子便亲自动手,从马夫子青筋暴露的手中,用力一扯。
马夫子下意识地一松手,那三道题便落入了古夫子手中。
古夫子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三道题的解答时,仍是被大大惊到了。
果然如此当日罗书分山之法的思路便与此如出一辙,只不过,明显纪子期的思路更简洁更奇特。
紧接着古夫子心中又是一阵狂喜,想不到我古齐天临到老,还能收到如此资质过人的学生
惊过后,他就忍不住想仰天长笑,只可惜,现在在马夫子的地盘上,就算高兴,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明显。
马夫子终于回过神来,之前的张狂已完全褪去,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干哑着嗓子道“这三题,都对了。”
贾轻等人面如死灰,看向纪子期的神情通通变成了仇恨。
其中一人道“杨师兄纪师妹能解出那三题,师兄我打从心里敬佩。
可纪师妹出的这三题,师兄有些不服气”
马夫子闻得此言,死寂的脸又泛上了光,说不定还有机会,“拿来瞧瞧”
贾轻将题递了上去。
马夫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约一两柱香时辰后,面色灰败,长叹一口气道“古兄,小弟认输了”
至此时,这句话才显露出了几分真实情绪。
那学生还不死心,“夫子”
马夫子正是又恼怒又灰心之际,那学生还不知死活地撞上来,当下大怒,劈头骂道“技不如人学艺不精你们还有脸怀疑
老夫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从今日起,都给老夫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钻研术数,严禁外出”
此言一出,贾轻等人面色大变。
要知这帮人岁数都不小,早已成家立业,这一闭关,不知何时才能与家中娇妻幼儿相见,如何是好
只是马夫子正在气头上,众人不敢出声,只得诺诺应是。
经此一事,马夫子气焰全消,贾轻等人虽心中有气,但夫子已认怂,个个也不敢如何。
全部人等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古夫子纪子期黎渊三人。
回到古学堂,古夫子对纪子期出的三题甚有兴趣,当时碍于马夫子面子,不好意思拿过来细看。
如今回到了自己园子里,古夫子的开怀也不掩饰了,对那三题的兴趣也不掩饰了,“小雪,将你那三题讲来听听”
纪子期便将那三题重新讲了一遍。
题确实算不上难,却对综合运用能力要求非常高。
以贾轻等人现在的水平,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解不出勉强算在情理之中。
古夫子沉思一阵后想出了解法,又想起纪子期与众不同的解题思路,便问道“小雪,将你的思路讲给夫子听听”
“好的,夫子,我的思路是这样的”
古夫子边听边满意点头,不错不错非常不错
不仅新奇,对他自己也非常有启发意义。
只不过,古夫子同马夫子一样,在心中也认定,这一切除了纪子期本身的天赋外,还是要归功于蒋大师。
所以临走前,古夫子道“小雪啊,以你现在的水平,夫子能教你有限,你以后可多点时间向你太爷蒋大师学习”
久未出声的黎渊,在古夫子走后,终是忍不住问道“纪子期,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纪子期却听懂了,拱手道“大皇子,陛下将你送来这要师协会的目的是什么,你清楚吗”
黎渊对她忽然地称呼转变,很不能适应,皱眉道“略知一二。”
“不知道大皇子可否将略知的一二说来听听”
“术师协会内部斗争沉疴已久,父皇担心蒋大师和孟大师百年后,术数界便会随之崩塌,便将重心放在了新一代的术生身上。
将我送入这术师协会,一来是深刻了解术数在黎国的强大与发展中起到的绝定性作用。
二来便是了解如果其崩塌,对黎国国运及民众带来的灾难到底会有多严重”
三来是希望我能从你身上学到那种高格局的眼界,以及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
不过这句话,黎渊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纪子期微笑道“昨日我太爷蒋大师也同我说了类似的话”
“什么意思”黎渊道,“莫非你太爷期望你能改变术师协会的的现状”
“不是人性已根深蒂固,很难改变。”纪子期道“太爷并未如此要求,不过太爷希望我能成为新一代术生的榜样”
黎渊道“所以你之前才会那么狂妄地对待马尚舟那帮人”
纪子期道“马夫子为人有些轻狂,自以为术数之能已无人能及。打击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术数上一击即中。
刚刚那么做,纯粹是为了烘托效果。结果也证明了,效果不错”
黎渊看着她不出声。
“所以,杨师兄,”纪子期换回了称呼,微笑道“很长一段时间内,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
希望掌珠公主的事,不会成为翻船的理由”
黎渊有些羞恼,看来蒋大师不仅对她提出了期望,还连带地说出了掌珠的事情。
他忿忿道“我掌珠妹妹不知道强你多少倍”
“我知道啊”纪子期作出无辜的表情,“掌珠公主是黎国第一美人,是黎国最尊贵的女子,即使只是与她的名字放一起,都是我高攀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呢黎渊面色郁郁。
“不过,”纪子期笑嘻嘻道,“问题都是杜峰那厮,不光师兄心理不痛快,师妹心理也不痛快的很。
师兄要是想去教训他的话,顺便将我那一份也教训了”
黎渊有些瞠目,这是身为人家未婚妻该说的话吗怂恿别人去教训自己的未婚夫
他咬牙道“杜将军知道师妹是这样的性子吗”
纪子期继续换上无辜的表情,两手一摊,“不知道,要不师兄有空帮我去问问”
黎渊被她的无赖气得胸口一阵翻涌,黑着脸甩袖离开了。
话已说开,想必黎渊以后不会为了掌珠公主的事给她脸色看了。
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
纪子期冲着黎渊的背影做个鬼脸,笑眯眯地离开了。
回到蒋府后,纪子期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蒋大师。
蒋大师半眯着眼边听边点头,唇角不自觉翘起,露出笑容。
不愧是我的曾外孙女,蒋家后人,一出手便震住了狂妄自大的马尚舟
看来他有段时间不会蹦跶了。
纪子期在古学堂过得挺无聊。
古夫子初回京城没多久,日日被过往好友接去花天酒地,不,接风洗尘,畅谈往事。
黎渊因为前几天纪子期挑明了掌珠的事,不好意思给她脸色看,但也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一看到她,转过脸视而不见。
纪子期自认不是那等愿意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人,见了面主动打个招呼后,老实闭上嘴,不愿多生事端。
园子里人少,总共就那么五个人,若有人一日不见,便觉得好多天没见了。
纪子期发现好像有两天未见到容若了。
容若因为他哥容禛的事,自然对她无好感,碍于身份有别,面子上还算客气。
纪子期一来闲得慌,二来她和范同的关系虽说有些尴尬,可毕竟是上几辈人的事,跟他们一点干系也没有。
在这园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想二人关系过于僵硬。
便装着无意,同范同搭讪道“怎么好几日没看到容若了”
范同看她一眼,眼中别有深意,“他家最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