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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高一那年,语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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