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澈原本见舍千子穿着邋遢,言行怪异,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歪打正着“救”醒了燕灼华,也只有皇太后那样的无知妇人才会信以为真。待到在普乐寺,听到舍千子说十七有帝王之相,宋元澈几乎讥笑出声。帝王之相,倒也不算错得荒唐;只是看错了人。
此刻听了舍千子这一歌一叹,又想到自己与十七极为相似的相貌,宋元澈竟不由自主得心底一寒。恰在此时,疾风撞开配殿长窗,豆大的雨哗啦啦泼了半室;宋元澈原本嫌人多气杂,站在长窗旁边,这一下登时被浇了半身雨水。一时竟分不出是身上更凉,还是心里更凉。
随行的幕僚模样的人,其一便有相府大夫傅连年,他看着宋元澈半湿的样子,忙道:“公子,您的伤……”另一个随从便要开包裹取衣物。
宋元澈眉心一皱,他这一路行来,右肩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见傅连年等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又看燕灼华身前那两名纤弱婢女却端凝不动;不禁觉得随从如此惊慌倒是丢人现眼。因此他沉声道:“这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傅连年不敢多话,称是退下。另一名随从却是从宋元澈十岁上就开始伺候他的,乃是宋相国亲自给儿子选的小厮,名叫喜旺。喜旺却是知道自己公子身子骨弱,平时锦衣玉食,稍有不留心,尚且是一场风寒;更何况是经受这样的风雨?喜旺不敢怠慢,虽然见宋元澈摆手,还是执意取了一件长衫给他披上了。
在门边站了一圈的学子们听了宋元澈这话,却对他高看一分。少年人,正是崇尚热血勇敢之时;况且宋元澈相貌俊美,仪态翩然,的确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此刻慨然而对风雨,自有一番气派。
学子中有名善与人交好的便道:“世兄此言,倒真有大丈夫之气。”此人中等身量,脸型瘦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只一双眼睛生得漆黑,笑起来眼尾还有些许纹路,透出几分可亲来。
他见宋元澈看过来,便上前几步,抱拳笑道:“在下秦翰然,此番与诸位同窗外出观景吟诗,不防为雨所困,倒与世兄避在一处了。”他也不管宋元澈什么年纪,又是什么身份,张口便喊“世兄”,亲热得好似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般,倒是叫人不好推拒。
宋元澈出身清贵,这些年来想跟他攀交情的人也见的多了,见秦翰然等人情状,料得不过是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学生;若是在大都,这等学生想见他,不知要透过多少门路。只是眼下众人都避雨在这寺庙之中,他又不愿自表身份,因此便只矜持一笑,淡淡道:“原来是圣人门生,倒是失敬。”
秦翰然见他虽然口中说“失敬”,神色却是淡淡的,知道此人并不把普通读书人看在眼里,倒是心中更吃一惊。
虽然宋元澈与燕灼华都刻意隐藏了身份,然而所乘马车,所穿衣裳,所用仆从,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了两人非富即贵的出身。秦翰然既然起了结交之心,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冷淡便打了退堂鼓。他此刻竟是“见猎心喜”,既然贵人不愿表露身份,那这番结交上了,可就是“相识于微”,就算以后说起来,也不是他攀附富贵了。
秦翰然便只做不知,仍是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这圣人门生这称号只怕此时受之有愧——待到明年春闱,若果能取中,再称圣人门生也不迟。”
宋元澈倒微微讶异了一下,他见这些学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想来该是还未参加乡试;孰料秦翰然这番话,显然是说他们已经于两年前便通过了乡试,等到明年参加春闱,如果中了,就是进士及第了。要知道这于宋元澈看来不过寻常的进士,普通人有的考了一辈子也不曾取中。如此看来,这些学生倒也算是少年英才了。
只是春闱会试,好比鲤鱼跃龙门;眼前这七八个少年中,也不知能否有一个成功的。便是只有一个,也算不错了;想不到巴州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是有人才的。
宋元澈心中思量着,脸上表情不变,仍是淡淡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有了这丝笑,你便不好说他傲气凌人;然而那笑极淡,颇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
燕灼华隐在两名婢女身后,静静打量着宋元澈,见他这般作态,不禁扯了扯嘴角,忽然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好似在宋元澈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从前觉得宋元澈有种骨子里的清高,被他看着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在他面前低头的。其实旁人看她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受呢?燕灼华自嘲一笑,大都那些世家名媛全都不喜她,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秦翰然见自己摆明身份,这显贵的少年仍是一副极为矜持的模样,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细想最近大都可有哪位郎君出行的消息。他一面笑着,一面已是拱了身后一名同伴出来,“世兄相貌不凡,在下看来,竟只有我这位同窗能与您相当了。”
宋元澈抬眼看去,只见一名着蓝裳的少年被秦翰然让到了前面,那少年面色微红,口中低声道:“子湘莫与我玩闹。”正是方才被同伴簇拥着到殿门处的子冠。
“季英然,表字子冠。”秦翰然倒是笑着就为季英然通报了姓名。
宋元澈见那季英然果然生得清秀,只凭相貌,倒也算得上万中无一;只是他自己本就是人中龙凤,倒也不如何在意,仍只是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告诉对方自己姓名的意思。
却听秦翰然扶着季英然手臂,继续笑道:“子冠可真称得上‘骥之子,凤之雏’,乃是巴州刺史之子。去岁黄老先生过巴州,曾有诗赞子冠兄之容貌人品,言称‘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他笑扶着季英然,又向宋元澈走近两步,和煦道:“以余拙见,世兄与子冠倒是风采颇类。”
燕灼华隐在婢女身后听着,腹中暗笑,这秦翰然倒是认准了目标便死咬不肯松口的人物。他决心要结交宋元澈,见少年英才不能打动,便又推出来一位刺史之子加重砝码。听这秦翰然将那季英然的相貌夸得天花乱坠,燕灼华也起了好奇心,微微侧头望去。
秦翰然将季英然身份揭开,没惊到燕灼华与宋元澈,倒是让同行的几位同窗吓了一跳。
季英然的表兄与秦翰然家沾着亲戚关系,秦翰然向来是个会与人结交的,从前筵席上偶然见了季英然一面,便与他认识了。这番也是秦翰然凑季英然的趣,邀请了自己的几个同窗,与季英然一路玩赏风景而来,对旁人只说季英然是自己家的一位表兄。这几位学子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路相伴,腼腆貌美的少年竟是刺史之子。
燕制地方分州、县两级,一州而言,最大的地方官便是刺史了。季英然既然是刺史之子,那也就是巴州此处“土皇帝”的儿子。
季英然见秦翰然就此把自己推了出来,只觉窘迫,倒没有多少不悦,下意识地便往燕灼华所在之处望去。
两下里汇在一处,眼神便撞上了。
季英然心头一跳,迅速低头,泼喇喇的红晕便从耳根染过脸颊,直没过脖颈去了。
燕灼华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便害羞成这幅模样,一点没有刺史之子该有的跋扈,倒想是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原本就抿着嘴唇,见此情状,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