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哥刚出生的时候,蕙娘只觉得他让自己受了极大的苦楚,又红通通皱巴巴的,并不如自己想象那样可爱,她亲自喂奶那几日,睡眠又被他扰得厉害,要说有什么母亲的慈爱,那真是太高看她了。就是他半岁之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被几个养娘带得妥妥帖帖的,在她心里,也没把他看得有多重,依然没找到做母亲的感觉。
可等到他一天大似一天,也会说话了,也会和她闹脾气了,蕙娘倒真有几分牵肠挂肚的,渐渐有些母爱出来。前阵子歪哥发痘,她不能亲自看管,好在权仲白疼歪哥只有比她更多,便睡到外院去陪儿子,也不大进来看她,她大着肚子,难免有几分寂寞。这几日朝廷事情虽多,可和她没太大关系,宜春票号吃下的那批海货该如何筹卖,她早有章程,如今正办得热火朝天,若不是今日孙夫人过来,她本打算抽出几天的空儿,好好和儿子亲热亲热的。就是这在外院的十多天时间里,歪哥就又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好些奇言怪语,叫人听了好不发笑。
因权仲白前阵子忙得不成样子,一两个月都没有找到机会进言,今日她把石英打发过去,想必若事情进展顺利,权仲白自然要盘问石英,要派人去把儿子抱来,那就有点搅局了,反而不美。蕙娘怏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便和绿松抱怨道,“这人生在世,就有许多不公平。凭什么女人要生孩子,遭罪不说,连天性都要来束缚你。你别看姑爷好似很疼歪哥,其实他又哪有女人这样,天生就是牵肠挂肚呢。你瞧着吧,现在还是好的,等他会走路了,会上学了,操的心就更多。待到他娶妻生子了,也都还要操足一辈子的心。再生若干个,就要多操若干份的心,真是烦也烦死了。下辈子投胎托生个男人才好呢。”
绿松笑道,“你就安生睡吧,别又担心这担心那的了,上回情况那么紧要,姑爷还不是给您救回来了?都说经产妇要顺得多,您这一次就不会那样受罪啦。”
却还是以为她在担心几个月后的分娩事宜,蕙娘想到那业已模糊的剧痛回忆,更加沮丧,摇了摇头,居然真迷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梳洗,她有意没打发人去找歪哥和权仲白,倒是问知乔大爷在冲粹园内,便命人请来说话,把孙夫人的来意和他说明。
乔大爷自然精神一振,捻须笑道,“好事、好事,这样一来,西洋大货,十成都在咱们手上,那些下游商人,更是无法可想了。就不知侯夫人和您签了契纸没有——”
“是国公夫人了。”蕙娘笑着纠正了他一句,“孙家素来是牙齿当金使,我今日已经点了头,就不必契纸,生意也能做成。只是人家有意帮衬,我们也好来好往,孙家开价公道,我们加多一成给现银吧。”
山西人做生意,从来不把事情做绝,做那‘绝户生意’,尤其现在宜春又急缺靠山,虽说孙家形势并不分明,但乔大爷信任蕙娘眼光,也欣然点头,做了这么个小主。“这几天又谈了几笔大生意,十停货倒是走了有五停了,现在是赶上春节,不然,再一个月必定能够走完。——就是,又有人托了面子来讲情了。”
这一批货虽然值四百万两银子,但因为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又要赶在第二批船队出海前卖空,宜春兼且从未做过零售生意,所以必定是只能批发了。一旦批发,大盘商杀价就特别狠,而且挑三拣四,个个都要捡上等货色,成色稍有不足,克扣货款兴起口角,那是常有的事。蕙娘不耐这样行事,便和乔家人商议,将货物分作了数百份,每份搭配着来卖,各色种类齐全不说,且还分上中下三等,几等均有。这样他们卖家方便,买家却大感吃亏,虽说宜春也不是没有靠山,如今似乎和皇家眉来眼去的,说不定改日就要披了个黄绫,也没人敢强买强卖。但从宜春发卖开始,就不断有商家走了关系来托人开口,无非是讲价、挑货这样的需求。宜春软硬兼施,有的答应了一点儿,有的干脆就给推回去了。只有寥寥几家的面子没有驳,那几家也都知趣,好比封家,只开了一次口,封锦犹自亲自给权仲白打了招呼,说那是他微时恩人求上门来,请蕙娘不要见怪。至于王尚书家,更是约束旗下那些官儿们,使其不来滋扰宜春,做人也算是很到位了。
“一个是牛家……”乔大爷轻轻地咬着牙,一边看蕙娘的脸色,“这已经是第四次开口了。”
牛家的吃相,从来都这么不好看。蕙娘多少有几分惆怅:前一阵子,实在是千头万绪,因孙家退下去以后,牛家必定水涨船高,多事之秋,上回重算股份,她只出了一笔银子,把达家股份给买回来了。算是大家两清,权家、牛家的干股,都还安然无恙。
“出了两个娘娘,就美得和什么似的。”她喃喃自语,“事不过三,宜春又不是没有他们的股……这一次,你回了吧,话说得软和一点。”
虽然两人说来都是东家,乔大爷和蕙娘在票号事务上,那是平起平坐。可不知如何,这三年相处下来,到如今蕙娘隐隐有执宜春牛耳之意,别说从开头就很服她的乔二爷,就是乔大爷,也都渐渐越来越言听计从,如今倒像是她的下属。倒是乔三爷连年在外,两边关系,还有些若即若离。
“朝廷的事,我们粗人也实在是不懂。”乔大爷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担忧。“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说,原太子去位后,皇次子不论从年纪还是从天分来说,都足以获封东宫之位……”
“桂二少不是还没回西北去吗,怎么你们平时,竟没什么来往?”蕙娘淡淡地道,“牛家那两位娘娘,大娘娘早就无宠了,倒是小娘娘前程远大,她从小孤苦,fù_nǚ是相依为命,亲爹现在正在卫家养活……这卫家嘛,正是桂家的老嫡系,要不是两家都是儿子,桂家族中也实在没有合适的女儿了,恐怕早就结成秦晋之好,他们家次子,刚和孙家做了亲事的。”
这等宫中秘辛,乔大爷去哪里知道?他眨巴着眼睛,和所有听到天家八卦的平民百姓一样,表现得有点澎湃,虽然懵懵懂懂,却很有参与感。“少夫人意思是说——”
“孙家虽然退下去了,可将来如何,怕还很难说。”蕙娘笑道,“小牛娘娘最近,也时常请孙夫人进宫,问原皇后的好呢。”
抛弃自家宗族,去和宿敌家套近乎……乔大爷有点晕了,一时不禁叹道,“这天家真是处处有悖常理,我们也实在是看不懂了。反正,少夫人怎么说,我老乔怎么办吧——还有,就是何总督写信来,给江南王家十七房说情,想要挑走一盒红宝石。”
因大秦几乎并不出产红宝石,这东西是最受欢迎的西洋货,很多财大气粗的珠宝商就是冲着红宝石来的,何总督一开口,气魄真不小。蕙娘不禁冷冷一笑,低声道,“要不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王家十七房……当年王家往下倒的时候,他们的表现也够好看的了。要不然,他们找文娘公爹一开口,我还能不卖这个面子?你就说,红宝石分完以后,实在余下不多了,也都被多年的老交情,老主顾给挑走。情分难舍,就是天大的价钱也破不了这个脸,实在没有多余的,还请他见谅吧。”
虽说宦海风云,彼此构陷的事情很多,争斗起来什么招数都使,但学生背叛老师——还曾是心腹干将的学生叛出师门,投到敌对魁首门下,何家是走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一个理字。若不是何莲娘做了她的妯娌,乔大爷连问都不会问,没想到她一点都不顾忌莲娘的面子,指桑骂槐,根本就是在打何总督的脸。乔大爷挪了挪屁股,“世侄女,不论是商场还是府里,不好意气用事啊。”
见蕙娘似乎不为所动,他鼓足勇气,僭越地道,“这不是世子还没封下来吗,下了三少夫人的脸面不要紧,您是嫂子,可她头顶,那不是还有个婆婆吗……”
蕙娘也知道他是好意,亦不由失笑道,“您就放心吧,何家就是在试探宜春对他的态度,这一次您不顶回去,下一次他就越发撒疯卖味儿了,王家十七房和他有什么老交情?他是想着仲白没有出仕,叔墨很快就要入伍了……”
何家这个态度,意思很深,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只好道,“那话是露骨了,您可以不必穿,但态度要做得硬点。——且放心吧,在江南,他们也不大敢为难宜春的,杨阁老一系,关系通天,也为天子拿捏得最紧。如今,宜春和天子,也不是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