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华又出惊人之语:“至少我身上有一半苗人的血,比你有资格。”
青霜闭唇不语,显是不屑,神色冷沉,神智却开始昏沉,险欲伏塌而歇,手一动,不意碰到袖里的玉骨折扇,忙紧紧抓在手里,冰冷的触觉,想着被她藏在洛阳城外一户农家里的万优,心内紧揪成一团,放心不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想要离开。
疼痛令她浑身发麻,冷汗涔涔,刚走出几步,只听樊华闲然道:“洛阳城门把守严密,街上到处都是官兵,你这一出去,自寻死路。”
青霜顿步,只将眼神挣扎。
樊华如胜券在握,莞尔又道:“你若想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洛阳现下可热闹了,元宵灯会、英雄大会撞到了一起,鹰帮帮主顾少棠、西厂提督雨化田、武林盟主穆渊以及各路豪杰草寇,全聚到了这里,甚至我回来的路上,还碰到巴人一族的两族人马。”
青霜浑身一僵,如被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冷到了脚。
樊华抬眸,视线透过那青裳裂口,凝睇她背上栩栩如生的龙蛇图腾。
那道剑伤,伤在蛇颈处,恰如斩首。
樊华扬唇又笑:“真热闹得紧,你若想跟他们叙旧,大可以出去,别说我没劝过你。”
远古巴人一族,祖出伏羲,母为女娲,初居于阆水,刚勇尚武,崇信祖灵,经朝代更迭,渡历史长河,因族中恩怨而分裂成两支,一支迁于夷水,是以白虎为图腾的廪君蛮一支,而另一支仍留于阆水,是以蛇为图腾的板盾蛮,两族虽相隔甚远,然祖祖辈辈,始终为争夺一颗祖传的七峪珠而相互仇视。
青霜为板盾族族长之长女,却如禁忌般恋上廪君族的灵童。
巴人信奉祖灵,而灵童天生异命,能与祖灵相通,是两族间唯一能和平相往来的存在,因身份特殊,注定一世要供奉祖灵,不能有爱欲,青霜为与他结合,听信廪君族族人之言,不惜盗取族中至宝七峪珠,跋山涉水到施州赎他自由,然而却遭背叛。
在约定之地,她等到的是廪君族的暗袭。
暗夜笼罩,覆地翻天,七峪珠被夺,她遍体鳞伤,卧于山林,命在旦夕之际,幸得途经的苗疆蛊王白尧所救,彼时青霜之父为谢罪而自尽,青霜沦为叛族之人,已是无家可归,只能求助于他,白尧性善,为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怜之而收作养女,带回苗疆,然而,她心中一早埋下了复仇的种子,竟为了报仇,触犯白尧禁令,偷学蛊术,反被蛊噬,险些丧命。
白尧震怒,欲将她逐出苗疆,青霜自是不愿,苦苦哀求之下,终使得他心软,
蛊王白尧经此一事,仍对她悉心教授,授之武艺,只不准她再习蛊,却不知她已包藏祸心,暗下在谋算他耗了半生心血的巫蛊宝典。
终至——图穷匕见。
种种原因,白尧身受重伤卧床不起,青霜突然得到盗取巫蛊宝典的机会,失之不得,长久的渴望瞬间蒙蔽了良知,然而她盗得宝典,却被白尧发现,阻挠之下,她错手杀之,悔之不及,仓皇而逃——白尧对她悉心照拂,她岂能无心,只是执念太深,不能悔改,只将痛苦化作对廪君族的仇恨,日夜将宝典勤学苦练,终于习得半成蛊术,当下前往施州,以野火燎原之势,血洗廪君一族,最后的最后,终于梦寐以求——来到灵童身边。
那时的灵童,似乎已知命数,微笑着,等她浴血而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沾满鲜血的手,认真看着她充盈了罪恶的双眼,一如初见那般,他温柔得像一股清泉。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她以为她和他是相爱的……
却原来只是自己的幻觉……
却原来只是他们为了得到七峪珠的恶意歪解……
灵童是一世供奉祖灵的祭品,不存在爱欲,即使对她温柔,也如对花花草草温柔一般,没有二异。
然而她怎能相信。
倒映在她的眼里,他始终在微笑,释然的眼泪,和着唇边鲜血滑落。
在她来之前,他已经服了毒,仿佛以此,便能自我终结罪孽。
他捧着她的手,请求她放过……
他要她放过……
要她放过什么……
模糊的未尽之语,喑哑在沉默的唇间,青霜看着他倒下,再无法挽回。
长久以来,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仇恨顷刻崩塌,眼泪模糊了他的模样,她仓皇失措,痛哭失声,她转身逃离,踏过遍地血腥,失去至爱的心,却无法逃亡,刀割的痛楚,辗转折磨,不能遗忘,不能相信……怎能相信他不曾爱她,几欲疯狂,她发疯般折磨自己,像支离破碎一样崩毁,游荡于江湖,浑浑噩噩重复着杀人、或被追杀的生活,直到在药王谷的洞穴里,发现了万优。
那时的万优,被锁着琵琶骨,像野狗一般被拴在洞穴里,狼狈至极,身上的伤口溃烂,发着烧奄奄一息,而那个似乎在照料她的人,早已被她咬断脖子死去多日,腐烂恶臭。
这些,她全不在意……
她只在意,万优的眉目,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她像重新得到挚爱般,不顾她浑身恶臭,紧紧抱住了她……
青霜眉头紧皱,攒紧了手中折扇,眸中沉淀了决心,半晌才沉声道:“帮我离开洛阳,巫蛊宝典我定会交给你。”
樊华早有预料般道:“我要的可不止这个。”
青霜神情凛然,想发怒而隐忍:“你还想要什么?”
樊华微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冷:“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事,我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