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料的。
自从父母死后,慕容琉绯以为,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只有师兄。无论是在仙踪山上也好,亦或者游历天下也罢,她这一生都会很幸福。
因为,师兄是那般深爱着她。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生命里会出现另一个人。
云墨。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和云墨初见那日,她跟在玉无垠身边,那男主一身墨衣,华贵而威严,眉目精致的好似一幅山水画。
时值六月盛夏,烈日炎炎,旁侧瀑布飞泉直泻千里,河道旁姹紫嫣红葳蕤茂密,青山绿水,亭中飞纱辱梦,远处青山隐在云雾里,恍如仙境。
而仙境中,那男子静静而坐,微侧的容颜沉静而美好,却胜过天边一缕夕阳霞光。
墨染天下倾国色,白衣点尘世无双。
疑似瑶台谪仙降,九州乾坤谁堪与?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划过这首诗。
自幼和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见惯了他的倾世容色,以为这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然而这个与他齐名的男子,无论气度容颜,都丝毫不输于师兄。而且,隐隐有几分熟悉感。
她没告诉玉无垠,其实她第一次见云墨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是八年前闯入雪山那个少年。
尽管当时她高烧昏迷眼前一片模糊,但她依旧认出了他。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很奇怪,但莫名的,她却很洒脱的接受了。
她总觉得,这个人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前世刻在血脉深处的记忆。
出生之时,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看见玉无垠,彼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却并不排斥他的靠近。后来她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种深远而不可捉摸的熟悉感。
云墨给她的感觉就有点像玉无垠,但又有些不一样。
他像是从千山万水走来的翩翩谪仙,那双眸子轻轻一瞥,深幽而绵长,撞得她立即心口一痛。
而这一切,她掩饰得很好,没有让玉无垠察觉出半分异样。
彼时她对云墨是不喜的,因为他伤了师兄。
所以第一次见面,她就在他茶水里下毒。
她自幼不爱练功,凤凰诀她只学了一两层。娘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对练毒兴致颇高,练出的毒一日比一日精炼,连娘都没办法解。
原本初试牛刀,只是想给云墨个小小的教训。哪知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把戏不说,还在她根本毫无所察的情况下解了毒。
这着实让她十分气愤。更让她咬牙切齿的是,云墨居然敢调戏她。
自那以后,他们两的梁子就结大了。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
“刚才在下唐突,请姑娘莫要见怪。”
她脚步一顿,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他这是…在向她道歉?
云墨抬头对她微微一笑,眼神里霓虹光芒灼灼万千,刺得她心中一跳,回过神以后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不以为意,又曼声道:“只是因为姑娘长得十分像在下的恩师。”
她立即嗤笑,随即想起这人是她爹的徒儿。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容貌继承了母亲,但也仅仅只五分罢了。
又想起八年前在雪山看见的天机子,那时他已经气绝,她也没太过在意他的容貌,只知道那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有一种出尘脱俗气质的男人。此时想起来,其实自己的容貌,还是更像那个人。
云墨这么说,倒是实话。
只是,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年在慕容府,知道玉无垠存在的人就只有爹娘,而且她又刻意隐藏了容貌。所以这些年即便是她经常和玉无垠闯江湖,逍遥天下,也没人怀疑她是慕容府那个已经‘病逝’的三小姐。
玉无垠没打算隐瞒云墨,便证明这个人对她不会构成威胁。
况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明月殇早就娶妻,什么天女不天女的,早已在所有人眼中淡去了视线。就算现在明若玦知道了她的身份,碍于皇家威严,也不会承认她。
所以,她还是安全的。
云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无垠蹙了蹙眉,忽然笑了,摇摇头。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云兄。”他回头对她温柔微笑,亲昵的将她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绯儿,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
“什么事?”
玉无垠道:“其实你娘还有一重身份。”
她眨眨眼,“什么身份?”
玉无垠眼神有些深幽,静静道:“她是东越的开国女将军,也是云兄的启蒙恩师。”
她瞪大眼睛,却是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云墨,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娘,是他的恩师?”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道:“师兄,你是骗我的吧?我娘怎么可能是东越人?而且她如果是东越的开国女将军,为什么还要委身给我爹做平妻?”
玉无垠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世了?”
她哑口无言,还是有些扭捏道:“这么说,我娘以前在东越生活了很久?”
“嗯。”玉无垠点头,“你娘和东越开国皇后,也是云兄的母后是结拜姐妹,也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巾帼女英雄。只是东越立国那天,她突然离开,隐匿了身份,藏身在慕容府,所以这些年她的名声也逐渐淡了下去。”
她瘪了瘪嘴,“这些娘都没告诉过我。”
玉无垠爱怜道:“你娘不告诉你是为你好,她只希望你过得平凡开心就好,不希望你面对那些是是非非阴谋诡计。”
她不说话,却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师兄没有在云墨面前刻意隐藏她的身份,原来是知晓有这么一重关系,无论是碍于昔日她娘和孟皇后的姐妹情分,亦或者娘和云墨的师徒情分,云墨都不会把她交出去。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爹娘都曾是云墨的师父,这下子就算她不承认也摆脱不了云墨是她师兄的事实了。
云墨这时候又说话了,“当年千姨无故离开,父皇母后寻了多年未果,未曾想竟然藏身在南陵。”
他神情微微叹息和黯然,“十多年前无意得知千姨可能藏身慕容府,八年前我原本想借着南陵宣弘帝寿辰之日寻找千姨。只是还未来得及动身,便听闻噩耗。”
她抿着唇,想起那年娘受雷劫而死,不由得悲从中来,心痛如绞。
云墨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微萧索和庆幸。
“索性千姨还留下血脉,并且还尚在人间,父皇母后便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玉无垠一眼,淡淡笑道:“其实前几年我就知晓你和玉兄在一起,知晓你刚失去亲人,怕是不适应陌生的国度,便没有强求。如今你已长大,玉兄既有意娶你为妻,你总得要有娘家才是。”
玉无垠蹙了蹙眉,他也考虑过这一层关系,所以才带她来东越。
她倒是怔了怔,不明所以。
云墨微微而笑,“千姨功勋卓著,为东越立过无数汗马功劳。当年若她不走,父皇本已决定封她为靖王。如今她既已故去,你作为她的女儿,理当继承她的爵位。”
“靖王?”她皱眉,有些排斥。“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去东越,继承我娘的爵位?”
云墨点头,“是。”
“我不要。”
她立即拒绝,拉着玉无垠的手臂,道:“我要和师兄在一起,我才不要做什么王爷,你们皇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云墨有些想笑,这小丫头也太敏感了些。
玉无垠也摇摇头,温声道:“绯儿,我也想把你带在身边,但最近玉晶宫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不方便带着你,我也担心他们会伤了你。不如你就去东越,孟皇后和你娘是好姐妹,她会好好照顾你的。等我忙完这边的事,就去接你,好不好?”
她颦眉,“你最近怎么总是那么忙啊?”
玉无垠也不舍得离开她分毫,只是玉晶宫那些人非同小可。从前他父亲拒婚圣女,弄得玉晶宫大乱。他如今也心有所属,断然不可能娶那洛水兮。八大长老早就知晓绯儿的存在,这些年他小心的保护着她,才没让那些人动她分毫。可那桩婚事总要有个了断才行,他可不想她以后跟着他没名没分。
“我忙,也是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啊。”他叹息一声,认真道:“我先送你去东越,等我处理好玉晶宫的事,就来娶你,以后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自从母亲过世家中大变以后,她早已不再是幼时那个不可一世的嚣张大小姐,平时虽然也多少有些刁蛮,但也只是在玉无垠面前,因为她知道他宠着她,无论她怎么闹他都不会生气。她骄横,不代表她就是个单纯一无所知的千金小姐。
再说了,这些年跟着玉无垠偶尔闯荡江湖,什么都见过,再加上自小受母亲影响,自然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眼下见玉无垠神情如此凝重,微一思索,便点点头。
“那你得早点来接我,不许反悔。”
玉无垠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好,不反悔,我还等着绯儿做我的新娘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洒下来,她眼里透出晶莹一样的亮色,璀璨得耀人眼球。
云墨一直静静的坐着,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他神色无波,手指却微微动了动,眼底亦卷起一层暗流。而后他垂下眼睫,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最后的告别,他总要成全他们,不是吗?
……
玉无垠和云墨交情是不错,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十分放心的将自己的女人交给云墨保护。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洛水兮修行比之他虽然差了些,但加上八大长老以及其手下各门势力,若联合起来,他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他的目的不止是洛水兮和八大长老,而是整个玉晶宫。
他比谁都清楚,只要玉晶宫存在一天,宫主和圣女联姻的规矩就用不会有任何变动。
他想要和心上人在一起,玉晶宫就必须覆灭。
人间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皇宫。
原本他想过将她带到西秦去,沐轻寒现在是西秦皇帝,又受千姨恩惠,小时候也对她十分疼爱,必定会好好保护她。这几年来,他也带她去过西秦几次,沐轻寒对她依旧如从前般宠爱。
只是如今天下时局动荡,天下什么时候开战都说不准,沐轻寒虽然是一国之君,但皇宫里可不止他一人,绯儿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就怕到时候惹出什么麻烦。
东越却不一样,一来千姨曾于东越有至高功勋,还有长羽卫可护她安全。二来以孟皇后和千姨的交情,必定会对她视如己出。三来东越皇室人员简单,有皇后护着,没人敢动她分毫。
所以,把她安置在东越,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不曾想过,他那般放在手心里的女子,有朝一日也会被别人放在心上。他自以为最好的安排,却将他自己推向了无尽深渊之中。
……
就这样,玉无垠将她送去了东越。
孟皇后和云皇见到她都十分高兴,尤其是孟皇后,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三两步走下玉阶来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满脸的激动。
“果然是千影的女儿,长得这么像她,而且青出于蓝。”她又是高兴又是感伤,美丽的眼眶内含着泪光点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有些不习惯,伸手去推。孟皇后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孩子,别怕,我是你娘的结拜姐妹,以后就是你的晴姨。你娘亲虽然不在了,但你不是一个人。我和陛下都会将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以后你就好好住在皇宫,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皇后有些泣不成声,语气却十分真诚。
她退却的动作顿了顿,感受到这个女子的怀抱是温暖的,像极了母亲,不由得也有些酸涩,眼眶微微泛红。
“晴姨…”
“哎。”
皇后喜极而泣,微微放开她,见她眼圈儿微红,想起这是昔日好姐妹的女儿,也不由得心中一疼。忙掏出帕子,温柔的给她擦拭眼泪。
“孩子,别哭,以后你就是晴姨的亲生女儿。晴姨封你…对了,晴姨封你做公主好不好?”她眼中含泪,回头对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云皇道:“陛下,千影早早的去了,就留下这么点血脉,咱们收她为义女,好好照顾她。千影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便有些抽泣起来,想起那个红颜早逝的女子,心中也十分悲痛,此刻倒是真情流露。
云皇原本就钟爱于她,再加上莫千影当年和他们夫妻二人原本交情深厚,于公于私他们都该善待她的女儿,即便孟皇后没有提议,他也有这个打算,便点点头。
“好…”
“父皇,不可。”
云墨却忽然出声打断,不止云皇皇后惊讶,连玉无垠都微微扬眉。其实绯儿做不做公主都没什么,反正迟早是要嫁给他的。只是云墨为何反对?
所有人都看着云墨,目光里充满疑问。他不卑不亢,依旧神色镇定,道:“父皇,母后,儿臣知晓你们想要弥补千姨的遗孤。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虽然是千姨的女儿,但并无功勋在身。千姨故去,她理所应当该继承王爵便好。若是贸然册封公主,只怕会惹人非议。”
见皇后蹙眉,他又补充道:“而且宫中规矩多,只怕她不习惯,反倒是会觉得繁琐。不如这样,母后若真喜欢她,可暂时封她为郡主,赐封号,入住靖王府。当年父皇给千姨分了封地,但江州太远,她一个人若是去江州,父皇母后也不放心,不如就在帝都给她重新修建一座王府。王府竣工之前,就暂时住在皇宫,母后您也可以时常见到她。再则…”
他顿了顿,看了玉无垠一眼,笑吟吟道:“她和玉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后是要缔结连理的。只是玉兄这段时间俗事缠身这才无暇分身照顾她,等玉兄闲下来,直接从靖王府迎娶她便是,届时母后还可给她准备嫁妆,一举三得。母后,您觉得如何?”
孟皇后和云皇相视一眼,觉得这个主意十分不错。如果现在封公主,难免会给有心人留下话柄,尤其是同是开国功勋的梁王府。孟皇后自然了解自个儿的兄长。她要护着好友的女儿,自然不能让慕容琉绯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有长羽卫保护,也没人敢欺负慕容琉绯。
等慕容琉绯出嫁的时候,她再封她为公主,赐她无上荣誉,风光出嫁,也算告慰好友在天之灵了。
夫妻俩都觉得儿子这个提议为上上策,当即就点头同意了。
慕容琉绯自己自然没什么意见的,她如今寄人篱下,对什么公主郡主的都不在意,她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了师兄,只期盼师兄解决完玉晶宫的事情以后就来接她就好。
玉无垠却微微挑眉,虽然云墨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这样的安排也再好不过。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具体是为何,他又说不上来,只是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当然,那个时候,他自然不怀疑云墨会喜欢慕容琉绯。
他和云墨相交多年虽然不时常会面,但彼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云墨这个人,表面上看着温润如雅,骨子里却十分自负孤傲。自然也不会因绯儿给他下毒一事而记恨在心,否则也不会带她回皇宫了。
但到底是为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通。而后归结于自己太敏感了,想想也是,但凡碰上她的事,他都会十分敏感。
……
玉无垠离开的时候,慕容琉绯去给他送行,临走时他说:“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府三小姐早已病逝,所以绯儿,你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了。”
她点头,摸了摸自己颈项的玉佩,指腹在那青鸾两个字上轻轻婆娑。
“我既携玉而生,这大抵是老天爷给我的预示吧,以后我就叫慕容青鸾了。”
玉无垠点头,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
“在东越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娶你,知道吗?”
她乖顺的点头,“好。”
玉无垠抬头看了眼亭外负手而立的云墨,以及他身后不远处的侍卫,又不舍的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彼时慕容琉绯和玉无垠都不知道,那一别,却是他们之间的永别。从此天人永隔,一个独自踏上黄泉之路,一个在尘世间受尽心灵折磨,日夜无休。
……
翌日早朝,云皇就公布了她的身份,并下旨册封她为郡主。到底是皇家,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落下的。孟皇后怜惜她,不想就这么随便的给她个封号赐一座府邸就完事,定要她风风光光的受朝臣膜拜,所以吩咐尚衣局连夜赶制礼服,必定要华美端庄,高贵艳丽。
当年开国女将的遗孤,朝臣自然是不反对慕容青鸾继承爵位册封郡主的,只是对于皇上和皇后的恩赐有些唏嘘感叹。
宫里没有妃子,空着的宫殿多不胜数。
皇后给她安排了隔得最近的锦绣阁,也方便照顾她。
对于这一切,她没意见,只是宫里的规矩多得让她不胜厌烦。
就比如此刻。
“郡主,这是皇后娘娘命人用天蚕雪锦给您做的宫装礼服,您册封郡主那天要穿的,您先试一试,若尺寸大小不合适,奴婢再送回尚衣局给您修改。”
她一眼瞥过去,那宫装十分华丽繁复,做工也很精细,只是那颜色她不喜欢。
“你告诉她们,我只穿红色的,让她们重新做,否则我就不穿。”
“这…”
嬷嬷有些犹豫,“郡主,这天蚕雪锦十分难得,今年只产了一匹,且不适合红色,您看…”
她有些厌烦了,“都说了,不是红色我就不穿,哪来那么多废话?出去出去出去,别整天围着我转,我头疼。”
她说着就去推嬷嬷和身边那些宫女,神色十分不耐烦。
“哎,郡主…”
嬷嬷想说什么,抬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立即跪在地上。
“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顿时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来。
她一怔,抬头看过去,恰好对上云墨看过来满含趣味儿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