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
云裔转身,沉沉而遥远的看着她。眼神复杂而微微叹息,终是压抑住心中的愤怒,缓缓走过去。
“小莺。”
凤含莺显得有些不耐烦。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磨磨唧唧打太极。”
云裔一噎,苦笑了一声。
“你如今就那般不待见我?”
凤含莺不理他,神情散漫而淡漠,便是连最初的那种厌烦和轻佻都不复再见。她向来是明艳而张扬的,无论言行举止亦或者思想学识,都那般不拘一格。从前在东越顺亲王府的时候,他派人监视她。她愤怒生气便会大喊大叫甚至对他动手来宣泄她的不满。更或者,她会想方设法的给他下毒对他用美人计。
无论是怎样的她,都不会如今日这般对他漠然无物,仿佛他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他心中一揪,忍不住上前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凤含莺瞥他一眼,嘴角一缕讽刺流泻而出。
“不敢。”她抱胸睨视着他,桃花眼里再不见从前肆意挑逗亦或者引诱,而是深沉而幽暗的深渊,笼罩着看不见的波涛汹涌和讽刺。
“你堂堂东越王府世子,我不过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女人,哪里敢跟您生气?这不是明摆着不识抬举吗?”
云裔心里堵得慌,却也没有生气,而是慢慢走过去,用一种真切而微微忧伤的眸子看着她。
“小莺,跟我回去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别跟我赌气了。”
“赌气?”
凤含莺嘴角流露一丝嘲讽,斜眼睨视着他。他一靠近,窗前折射进来的月色便完完全全打在他身上,让她看清他眉宇间的疲惫和风尘仆仆。
她怔了怔,刻意忽略心中微动的异样,淡漠道:“裔世子好像太过自作聪明了,你我萍水相逢。哦不读,你之前囚禁我,如今我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开心还来不及,和你赌什么气?”
“小莺。”
云裔叫了声,见她依旧神情淡漠,显然心中还在责怪于他,索性坐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吧?”
那天从崖底上来后,他们遭到了大批杀手的追杀。他贴身保护她,再加上她原本也会些武功,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知道为何,在夜杀暗卫靠近的时候,她似乎在发呆,好像突然惊闻什么事情让她不可置信以至于微微失神,才会受到暗算。就在这一刹那,对方杀招已经对准了她,他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将她推开,却不想身后明月澈也冲上来保护她,一掌劈过来。他立即化掌替她挡开,原本不会伤了明月澈。哪知道明月澈一看差点伤了她,连忙收功,遭到自己内功反噬,又中他一掌,险些丧命。
她一刹那回神,推开他就抱住了明月澈。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刻她回头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痛和了然的自嘲失望,以及浓烈的愤怒和恨意。以至于让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黯然心伤,心痛如绞。
祸不单行,沐清慈那个女人又从中作梗。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就毅然决然的跟着明月澈回了南陵。临走之时她对他说,“云裔,我恨你。”
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并且误会了。
他气她对他的不信任,更恨自己大意。偏偏那个时候他不能离开西秦,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在她眼里,只怕他就真的成了个心虚的负心人了吧。
这不怪她,本身怪他自己事先没有对她坦诚才会让她误会。
既然是他的失误,那他愿意承担自己造下的苦果。
“小莺,我没把你当做谁的替身,你也不是谁的替身,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凤含莺。”
凤含莺怔了怔,面色依旧清淡如水,眼神里甚至含着几分讥诮。
是的,她知道了。准确的说,她早就有些怀疑。她曾在他身上看到过一块粉色手帕,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她却十分清楚的看见上面绣着一朵月光花。
月光花的花语是,永远的爱。
那是一个女子绣的。
曾经她不过好奇想要拿过来看一看,他却十分紧张的抢了回去,眼神十分复杂,随后掉头就走。
她一直知道,云裔这个人看着风流,实际上心里却是寂寞的。他流连于花丛,却又不沾惹任何女色。这样的人,除非心中有伤疤,再难相信爱情,否则又如何会二十四岁还未娶妻?
还有,他为何又如此痛恨沐清慈?
直到那天,那个暗卫告诉她。云裔心底有个人,一个像月光般美丽的女子。那块手帕,便是那女子送给云裔的。那个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为他输血而死,成为了他心里永远的伤。而她,和那个女子长得有几分相似。
输血啊,他曾说过,四年前,他重伤差点死掉,有人给他换血才救了他一命。
彼时她一脸玩笑的问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眼神闪躲却避之不答。
如今,一切都清楚明了。
那个女子不止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心中所爱。
所以最初的最初,云裔遇见她,才没有将她当做刺客关起来,而是带到了王府。
难怪,她总觉得他偶尔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奇怪,明明被她气得面色铁青,转眼却又无奈叹息离开。
这才是她一直不肯答应嫁给他的原因。
当现实与久存脑海里的疑惑重合,刹那间她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冷静。而下一刻,他一掌打得明月澈倒地不起,她吓得一个激灵,甩开他就跑了过去。
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更何况,她对他的从前可谓丝毫不了解。在那个时候,她如何还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是否只是一个误会?她凤含莺不是没度量纠结过去的人,只是她有她的骄傲,一段原本就是错误的情感,她宁愿抛弃,也不要做其他人的替身。
女人向来敏感,很多时候,逃避,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而已。
“小莺。”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遥远的迷茫和轻叹。
“其实,我以前有一个未婚妻。”
凤含莺一怔,目光微微睁大。
云裔苦笑一声,“你该知道,身为皇室子女,生来便命不由人,婚姻更非自己能够做的了主的。依依许给了永昌侯府的世子,我自幼也定了婚约。对方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世家出身,和顺亲王府门当户对。”
他说到这里,嘴角淡出几分讽刺。
“大概是十五年前吧,那年我九岁。长宁侯府老夫人大寿,我随同父王去贺寿,见到了长宁侯府那所谓美丽高贵知书达理的嫡出大小姐。然而不过半月不到,她就死了。杀人凶手,便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然后我的未婚妻就变成了那个杀人凶手。”
凤含莺抿唇不语,这明显是一场情杀。
十五年前,云裔的未婚妻才几岁?
那么小就有那么恶毒的心思,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这该有多恶毒?
“我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恐怖与可怕。”云裔面色漠然,“一个月后,她也死了,我杀的。”
凤含莺又怔了怔,却听他淡而讥诮道:“我不需要一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又善妒阴狠的女人做妻子,那会让我觉得恶心和压抑。”他声音忽而由低沉变得散漫,“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游走于女人之间。我想看清她们美丽的面孔下到底隐藏着如何恶毒虚伪的一颗心?却始终对她们敬而远之。”
他眯了眯眼,眼神微微恍惚而遥远。
“云家的男人,似乎都会栽在女人手里。祖父如是,父王如是,皇伯伯如是。就连素来冷心绝情的云墨,也如是。我深刻明白,情,是毒,沾染不得。然而在遇到小雅以后,全都变了。”
他说到这里,仔细观察凤含莺的表情,见她未有动怒的迹象,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微的失落。又继续开口了,声音轻如云烟,仿佛又化作了丝丝温柔的泉水,流淌过记忆深处那些流连和回忆。
“她叫白雅。”
他静静的诉说着,“是一个普通渔家女子,却长得一副花容月貌,气质优容清雅,就像开在夜晚里的月光花。”云裔抬头,深吸一口气。
“十年前我游历到西秦,途径一条小河的时候,看见她在洗衣服。那个时候她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还狠青涩稚嫩,但形容举止已然能够看得出倾城之色。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山野女子,然而言行举止却温婉矜持,知书达理,比之大家闺秀还胜几分,我对她感到好奇,自此与她结识。越是与她接触,我便越发现她聪颖敏慧,不过小小年纪就能出口成诗,且弹得一手好琴,绣得一手好女工,写得一手好字。她家境不好,我想给他们一家买一套清静的别院,她却宁可以女工为生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她说,无功不受禄。一日接受我的援助,日后便觉得那是理所当然,而越发不思进取,周而复始,乃是恶性循环,不可行。”
凤含莺听到这里,倒是对那女子生出几分敬佩和尊敬。
这般识大体又骄傲的女子,也难怪云裔这阅女无数的风流浪子对她另眼相看。
云裔顿了顿,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怀念,更或者,是在沉淀深藏心底那份无人可窥视的情感。
“我越发觉得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又有乡间女子的开明和热心。偶尔俏皮活泼,可爱纯良。她符合所有男人对女人和一个妻子的一切幻想。我对她也倍生好感,那几年里频频与她联系。和她一起在竹林里品画作诗,弹琴吹箫。她偶尔会做一曲飞天舞…”
他眼神越发遥远,仿佛映出那一年竹林深处,粉红色倩影窈窕旋转,裙裾飘飞如梦如云,回眸刹那,唇边笑意嫣然如花,一双剪水双眸盈盈似水,荡漾着那年春花秋月,惊艳了落叶纷纷。
而他,亦曾在那样的美丽中迷离而失神。
“五年前,她十三岁,我提出待她及笄便娶她为妻。”
凤含莺面色微变,却没有生气。
云裔看了看她的神情,继续说道:“她十分欢喜,然而她那般聪明,早就看出我身份非凡。她不过一个山野乡村少女,如何能做我的妻?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这是当年她拒绝我的时候说过的话。”
凤含莺眼中升起更深的欣赏。
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自小便被教导日后为男子的附属品。便是稍有姿色也顶多到大户人家做妾便是最好的结局。而那叫做白雅的女子,却又如此傲骨心性,比起那些出身世家却品行恶劣的女子来说,实在优胜千倍万倍。
这样的女子,难怪云裔会对她动心。
“她不知道,自从长宁侯府姐妹死后,我便对那些所谓的世家名媛彻底失望。她虽然只是山间女子,但品行比之那些出身富贵却心性肮脏丑陋的大家闺秀高贵千万倍。我对她承诺,两年后,必定八抬大轿娶她为妻。”
彼时年少轻狂,铮铮誓言却从未有半点轻浮玩笑。
“然而她没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他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沉痛掩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微嘶哑而愧疚。“就如你猜测的那般,为我输血的那个人,就是她。”
纵然早有猜测,亲耳听见的时候,她却仍旧心神震动而复杂。
“她生活在一个小山村了,如何能知道我的行踪?”云裔眼中的痛和悲渐渐被更深沉的愤怒和恨意覆盖,“后来我才知道,是沐清慈告诉她的。”
凤含莺再次一震,这边是他厌恶痛恨沐清慈的原因吗?
“那时候我还在昏迷之中,根本就不知道是小雅牺牲了性命救的我。直到三个月后我完全恢复了,云墨才告诉我真相。他告诉我,小雅为我输血以后形容枯槁如同干尸。她不愿我见到她那个样子,她希望留在我心里的永远是她最美丽的模样。所以她让云墨将她火花,唯一留下的…便是这块手帕。”
他从袖口里掏出那方粉色手绢,拇指在那朵月光花上温柔婆娑,似乎在纪念和感受那女子的温度和笑颜。
“我去了她家里,告诉她的父母,我要娶她为妻。她父母告诉我,小雅并非他们的亲生女儿,而是从河边捡来的弃婴。并且将当年捡到小雅之时襁褓中的血书交给了我。我这才知晓,原来她是西秦流落民间的公主。她的母亲是一个宫女,只是当年偶然得西秦皇临幸,珠胎暗结生下一女。后来被善妒的贵妃知晓,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将刚出生的女儿托人送出皇宫。她的养父母知道她的身世,却害怕给她带来麻烦而一直苦苦隐瞒。在知晓我的身份以后原本想要请求我帮小雅恢复公主的身份,然而已经晚了。”
他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这,才是沐清慈要除掉她的原因。”
云裔握紧了那块手帕,好半晌才平复了心中情绪,轻轻道:“我没有将她的身世告诉西秦皇,只告诉了沐轻寒。他和我的想法一样,既然小雅已经离宫,如今身死,又何必再送她入宫葬入冰冷的皇陵之中?她的生父从不知晓有她的存在,那便就让她这样安静的离开,也好过入那皇陵里,沾惹皇室肮脏血腥。”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看向凤含莺。
“你和小雅长得有几分相似。不可否认,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的确是因为你长得像她才将你带回去。可你和小雅不同,她是明朗而温婉又知书达理的女子。你却是张扬肆意乖张洒脱,淡漠又冷血的女人。便是这份性格天差地别,连唯一有几分相似的容貌,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凤含莺望着黑暗中某个角落,神色恍惚而怔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问:“云裔,你爱她吗?”
云裔怔了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很轻却又有些悲哀的慎重语气说道:“我曾经也以为,我是爱她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对她更多的是欣赏和怜惜,也或者是想摆脱这种贵族联姻的宿命和规则。到得如今,我甚至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他自嘲一笑,“或许你觉得我薄情。是,云家的男人都薄情而专情。就如同我父王钟情于千姨,一直对我母妃相敬如宾。皇伯伯钟情于皇婶以至于辜负云墨的生母。而我,也辜负了小雅。”
他看着凤含莺,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爱小雅,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有那样一个女人曾为我付出过性命。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男人和女人之间,并不一定只存在爱情。小莺,其实在遇到你之前,那些年里我甚至都不敢去想她,也不敢去怀念。我曾口口声声说要娶她,然而到头来我发现那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不爱她,那么这所谓的娶她,便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她那样骄傲的女子,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我对不起小雅,但我却来不及庆幸我还未曾伤害她更深。于一个人来说,没什么是比性命更重要更珍贵的。我不知道她那时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和心态来救我的,直到我遇到你。我在你身上看到她模糊的影子,然而却又从你的容颜上慢慢淡化对她的记忆。那时我才惊觉,原来小雅比我明白自己的心。”
“她用十四年短暂的生命,来让我永远记住她。”他说,“小莺,你不是小雅的替身。这世间多少女人相似,然而谁都不能代替谁。你不能替代小雅,小雅也不能替代你。你们两个虽然个性极端,但却同样骄傲。替身这个词,侮辱了她也侮辱了你,更侮辱了我。”
屋子里没有点灯,未有窗间明月微露一抹白月光,隐约照进他漆黑深邃的眼。而彼时月影横斜,再没有半点光晕能够映出他的神情。她于黑暗中看着他,十分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那般清楚而深刻的看清他此刻褪去魅惑风流后的认真和凝重。
她亦为之而心弦微动。
“云裔。”她终于开口,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真混蛋。”
他却微笑,眼神微微寂寥。
“是,我混蛋,所以我对不起很多人。”他顿了顿,声音深了几分。“但我希望这些对不起在你之前到此为止。生命如此短暂,或许来客匆匆风过无痕。然而有些人,不可错过也不能无法忘却,更不能说对不起。而你,便是我这一生唯一不想错过也不想说对不起的人。”
凤含莺想笑,然而眼角却又微微酸涩。
这算是告白吗?不是那一句亘古不变早已被用俗了的‘我爱你’三个苍白而单调的字眼,也不是我喜欢你我离不开你或者是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只是一句,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不想错过和说对不起的人。
曾经她做杀手的时候,惯于用美人计。那些被他迷惑的男人自然也难免有真心相待的,只是她觉得,那些过往听过的所有甜言蜜语在这一刻他用那种平淡而深刻的语气说出来那一句不算誓言不算承诺也不华丽的语言里,都显得太过枯燥和不堪一击。
爱情这两个字,其实原本很简单,只是人们往往将它想得太过于复杂而已。
她微微的笑,然后说。
“你可以走了。”
云裔怔了怔,脱口而出。
“你不肯跟我走?”
她闲闲的拍了拍衣带上根本就没有的灰,漫不经心道:“我就要大婚了,岂能在这个时候逃婚与你私奔?”
……
三天后,明皇下旨,将凤含莺赐婚于明月澈为王妃,十一月二十完婚。
同一天,后宫里发生了一件丑闻。三公主明月琴与侍卫私通,被皇后带人当场抓住。明皇震怒,将其剥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连同其母淑妃也连降几级贬为昭仪。
而此时,凤君华收到来自颜家的消息。
颜家那位老爷子终于将家住之位早已传给颜诺这一消息公布天下。
四国江山版图,江湖风云,在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题外话------
这一章呢,是早就想好要写的,说不上迟,大约还是早了点。毕竟原本还想给云裔点苦头吃的,但想想,还是就这样吧。这个人呢,风流自有情深处。我想过很多种他和小莺告白的言语方式,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一句最为平凡的话。我觉得,对于她们那样彼此早就看尽浮苍凉的人来说,不需要太过华丽花哨的甜言蜜语,这句话才是最适合他们最珍重而珍惜的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