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你说我这个能行吗?我心里怎么没底呢?”水杏一边帮红豆整理第一批绣品,一边随口说着。
红豆把最后一块儿绣品叠整齐了,包好了包袱,笑着说道:“真挺好的。你性子那么急,都没想到你能静下心来呢。”
水杏得意地挑着眉毛说道:“我娘说了,做这些赚的钱不论多少,都给我自己留着。你说,我还能不卖力气?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自己能一连就做了三四块呢。”
她绣活儿不如槐花好,但是心思很灵透,红豆指点了两回,进步颇多。这头一次的绣活,就交了三块儿丝帕一块儿稍大的小插屏。虽说费了一个月的功夫,不过按照丝帕三十文,绣件三百文的价钱,若是都能交上去,好歹也能赚三百多文。按照现下的物价,粗白面也能买百多斤呢,这可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槐花几个原本绣工就好的小姑娘,做得比水杏还要多些,赚的钱自然也更多。几个小丫头知道红豆要去县城里交活儿了,早都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凑到了红豆家里。
“哎呀你们两个别只顾着说话了,有多少话回来不能说啊,红豆,赶紧的吧!别让王九爷爷等呢。”
说话的是樱桃,一个圆脸大眼的姑娘,性格跟水杏差不多,快人快语的。
因为正是春耕忙活的时候,赵达家里地虽然不多,今年又多了杨耀祖帮忙,但这两些天也还是没有什么时间上城去。叶致远带着那帮兵士正在山上开荒,也不好走开。红豆就准备搭村子里王九的车进城去。
水杏将手搭在樱桃身上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横竖得了钱都是你的,晚个一时半会儿又有什么?”
“你倒是不急呀?”樱桃叉着腰,凶悍道,“那你一大早跑来干啥?”
“我也急,我也急行了吧?”水杏讨饶,“好姐姐,你让红豆好歹吃口饭啊。”
红豆看看天色,索性起身说道:“我也不吃了,到了城里头再说吧。王九爷爷那里还等着,估计还有别人进城,别耽搁了。”
说着,让小二小三过来,嘱咐道:“去奶奶家里找小胖往吧。记得,不许淘气啊,如今都忙呢。”
“知道啦,姐姐。”小二小三拉着手跑出去了。
这边儿红豆拿好了包袱,锁上门,几个小姑娘一块儿把她送到了村中大树底下。王九赶着车正在那里等着。
王九今年都六十多了,家里几个儿子,有份不错的家底儿。地里的农活有儿子做,他弄了一辆驴车,每隔几日捎带着想进城的人走一趟县城,自己得几个辛苦钱。另外,到了夏天里,有那家里吃不了的瓜果菜蔬也拿到城里去卖,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九爷爷。”红豆向来见人三分笑,嘴头上又甜,在老人们跟前很有人缘。
王九笑呵呵点头答应:“红豆啊,咱这就走吧。”
因为是春忙的时候,进城的人少,驴车底下还有两外两个人,一个身旁放了一口袋粮食,另一个则抱着两只绑在一起的大公鸡,看样子都是要去卖掉的。
打过招呼后,三个人都上了车,王九一甩鞭子,驴车就往县城里去了。
与前几次进城不同,现下正是一年中春意最浓的时候,平坦的土路两旁,绿意葱茏,中间开着不少不知名的野花儿,浅黄,淡粉,轻紫,各色都有,随着春风摇摇曳曳,虽然没有什么名花的妍丽香浓,倒也别有一番田园风味儿。再加上偶尔闪过的几株野杏树,野桃树等也正是花期,果树上特有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真是说不出的爽心悦目。
到了县城,红豆先行下了车,还是直接去了王大娘家里。
“怎么才来呢,太太天天念叨呢。咱们新的县老爷再过两日就要到了,太太急的不得了!”王大娘一一查验了她带去的绣品收好了,拉着她道,“赶紧着,跟我去见太太。钱和下回的活儿待会儿一块给你。”
红豆笑道:“大娘,我这不是来了吗?还急在这一两处?”
王大娘家里就在朱娘子家的后巷,不过是拐个弯儿几步路的事情。进了大门,王大娘也没用小丫头去通传,直接领着红豆就进了后院。“王大娘来了?”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看见王大娘上赶着问好,又笑嘻嘻地说,“大娘先别忙着进去,表少爷在呢。”
“表少爷不是跟大舅爷去了京城吗?怎么回来了?”王大娘悄声往屋子里看了看,“你去回太太一声,就说上回让红豆做的双面绣已经得了,问太太还见见她吗。若是不见,就让她回去了,大老远的路呢。”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进去,不多时出来说道:“太太让大娘和红豆姐姐都进去呢。”
王大娘就领着红豆进了屋子。
朱娘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在跟一个青年男子说话。
红豆上前问了好,朱娘子和蔼笑道:“可算是来了。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红豆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双面绣送上去,“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太太的心意。”
王大娘帮着把绣品展开,米黄的纱绢上,正面是一幅风动玉竹图,寓意着步步高升;背面则是一幅月下梅花,画面清清淡淡的,新雅又别致,看得出来,是极为用心绣出来的。
坐在客位上的那个青年本来是端茶啜饮的,此时不由得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仔细地看着这幅绣品。
朱娘子知道这个侄子从小跟他父亲走南闯北做买卖,如今更是在京城帮衬他父亲开了店铺,很有些见识。不过,他的眼光一向也是很高,轻易的东西不入眼。能让他起身来欣赏的东西,可见的确不错。
因此,略带了些得意,含笑问道:“子熙,你看如何?这是赶明儿要送与新县令夫人的,可还能拿得出手?”
朱子熙不说话,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把绣品拿到手里仔细看那针线,良久才交还给王大娘,笑着对朱娘子道:“依我看,这块儿绣品虽然不是江南的双面绣技法,但绣工精细,且这正面的竹,反面的梅花,都更有一种浮凸之感,看上去更加惟妙惟肖了些。不用说,是好的,送与一个七品县令家,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一席话说得朱娘子更加高兴,嗔道:“话不能这么说,东西是好的,可人家县令夫人也是京中三品大员的女儿呢,眼光自然高些。咱们弄来寻常的东西,人家也不能看上眼。”
“姑妈说的是,倒是我有些鼠目寸光了。”朱子熙微笑着说道,目光转向红豆,“就是这位姑娘,自己琢磨出了这双面绣法?”
红豆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人介绍朱子熙,因此便没有行礼。此时听他问,王大娘忙推了推红豆低声道:“这是府里的表少爷。”
“是,朱少爷。”红豆福了福身子。
朱子熙含笑道:“姑娘,我见这双面绣,绣出来的花草固然是栩栩如生,却又与南边的绣法大不相同,真的是姑娘自己所创?”
红豆心道,自然是一般绣法不一样了。除了按照原来红豆记忆中的绣法来绣这幅绣品外,她自己还另外加入了前世十字绣的技法,让花朵儿和竹叶看起来更具立体感,画面感更强了。在这里,也算是自己创出来的了吧?
当下点点头,谦逊道:“都是我自己胡乱想的,也不知道行是不行。”
听见她这么说,朱子熙不禁挑了挑眉,眼中闪过几分探究。不过,他脸上并未露出半分,只是依旧带着笑意说道:“姑娘不必过谦。依我看,假以时日,姑娘所创的新绣法,定能自成一派,大放异彩。”
红豆吓了一跳,这话说的也太大了些。忙道:“朱少爷过奖了,实在是当不起。”
“没什么当不起。我在外边也算有些见识,自问眼光还是有的。姑娘这幅绣品,就算送到铺子里去,收上来也至少能有二十两银子。若是大些的绣件,怕要百十两。”朱子熙一伸手,“姑娘请坐。”
他身材修长挺拔,一袭淡紫色的长袍上有着精致的绣纹。眉目疏朗,眼中嘴角都含着笑意,神色温和。整个人看上去,既有读书人的斯文儒雅,又有从商者的精明干练,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儒商。
红豆大大方方地谢了他,却并不坐下,只笑着对朱娘子说道:“太太若是觉得尚可,我就放心了。不知道太太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呢?”朱娘子看了一眼朱子熙,见他颔首,便道:“眼下并没有什么话了。其他的绣件,让王妈妈跟你结算就是了。以后绣活儿或是半月一交,或是一月一交,你们自去商量。王妈妈,另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给红豆。”
红豆答应了,与王大娘出去了。
这边儿朱娘子便对朱子熙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眼光很高。这一小幅真能值二十两银子?若是这种双面绣带到京城去,可有没有销路?”
朱子熙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出神。朱娘子又问了一遍,朱子熙才回过神来,点头:“双面绣虽贵,却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京中达官贵人家里一般都有。说起来这个东西之所以贵重,一是绣法难得,二便是匠心独运。寻常的富贵花开,牡丹芍药乃至于松鹤延年一类的绣品,着实太多了,便是有,也不会太过惊奇。方才这一小幅绣品,绣法既新颖,背面的月下梅花更是有几分工笔之感。细腻,雅致,京中如今正流行的一味富丽为主,浓艳明媚,看久了难免让人疲累。如这幅的背面之作就不错。其实不光双面绣,就算是姑妈绣坊中普通的绣品,也可走这个风格。至于说到价格,二十两银子的进价,起码能卖到五十两。只是一样,东西须精不须多,若是多了,也便不值钱了。”
朱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朱子熙脑海里却是方才红豆的样子。他今日过来听姑妈说了双面绣之事,原本也没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又没有人传授,怎么可能自己琢磨出双面绣法呢?就算凭借小聪明弄出东西来,恐怕也是不伦不类。谁知道一见之下,这绣品精美又不失淡雅,且新颖别致,就算是大家子里专门的绣娘,也未必能够绣出来。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乡下姑娘做出来的。
尤其,这个小姑娘才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看上去细致柔美,一等一的好。真是乡下能够养出来的?
朱娘子见他老神在在,怕他老毛病犯了,咳嗽了一声,“子熙,红豆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可不许打她的主意!”
朱子熙笑了笑,却没说话。
这么一个小东西,能称得上蕙质兰心了吧?不过,看上去性子不是个软弱的……
朱子熙起身笑道:“叨扰了姑妈这么久,我也该回府去了。”
“这便要走?”朱娘子知道这个侄子一向有主意,也起身,“你姑父和旭儿也快回来了。你们表兄弟两个长久未见,一起吃顿饭也好。”
“昨儿才回来,怎么也要陪着祖父祖母和母亲几日。”朱子熙笑道。虽然是长辈,不过朱子熙可是十分看不惯姑父那个人。明明是靠着朱家才有了今日,偏偏说起话来总是带着一种对商者的不屑,就连儿子,也被他管着不得多与外祖家里亲近,真是好笑至极。
朱娘子只得作罢,命人送了他出去。朱子熙坐着车来的,到了外边有小厮过来要扶他上车。他摇了摇手,“我且在街上逛逛,你跟着我,让车先回去。”
再说红豆这边,王大娘给她结算了第一批绣活儿的工钱,红豆一一装进一个小钱袋里收好。那二十两银子自己则单装了不提。
王大娘又给她打点第二批要做的活儿,红豆笑道:“大娘,以后我每个月交一次,你多发些小绣件给我吧。”
“能做完?”
“能的。这回是因为我这个双面绣才耽搁了日子,几个小姐妹都早就绣好了呢。而且,这次我也不必再做双面绣了,说不定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来交活儿。”红豆答道。
王大娘思忖了一下,也就应了,只是嘱咐她说:“宁可慢些,不能做坏了。咱们太太这个绣坊才开了,正是要紧的时候 。”
红豆连连答应了,带着东西走了。因为之前计划要买些东西,便一路快走,来到了西街上。
先去了杂货铺,给家里的几个孩子买了零嘴儿。那刘姑娘如今挺着大肚子,还在照应着铺子。红豆看着她硕大的一个肚子,心里都替她累得慌。
“什么时候生啊?”两个人交集不多,但是还挺聊得来。刘姑娘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捶着自己的腿,“还有一个来月吧。这身上越发的沉了,真是愁人。”
红豆想起以前自己看到一些孕妇月份大了,就会用到托腹带,只是那个是有弹力的,而这里没有那些个松紧带,不知道类似的东西能不能起到效果。想了一下,便道:“我知道一种东西,你可以试试。”
说着,找了纸笔画出托腹带的样子,推到刘姑娘面前,“用的时候围在这里,别太紧了,稍稍托起腹部下边就可以了。只是听人家说过,不知道有没有用。”
刘姑娘拿起纸来看了看,笑道:“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多谢你啦。”
红豆摆摆手,跟她告辞出来,一直往布庄去了。
这些日子,叶致远白天去开荒山,夜里还要时时在她家周围替她守夜,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过张四柱,也没有提那日叶致远求亲的事儿,不过,彼此之间好像真的有了更多的默契,往往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叶致远脚上的靴子已经磨得不成样子了,又没有时间出来买,红豆想着给他做一双,算是……算是表达自己一番谢意吧。
还有,天气热了起来,很快就要换单衣了,也得买些布料回去做才好。红豆心里盘算着,小二小三的,自己的,前边儿答应过给玉娘的……再给叶致远做一身?就给他 做一身练功服好了,反正,原本也说好了他要教小二小三学些拳脚的,就当学费了。还有杨耀祖那个不像长辈的表叔,这些天他看自己和叶致远的眼神都暧昧的不得了!给他一身堵嘴吧!人人都有了,就光剩下爷爷奶奶没有也不好……
红豆的性子,别人对她三分好,她是必要回敬十分的。赵达一家子拿她当亲人疼爱,她自然对他们真心真意。
不过这么算起来,又要带了不少东西回去了。
进了朱家布庄,小伙计见又是她,不禁笑了。这小姑娘虽然每次都买陈料子,但是买的着实不少。
“姑娘 ,你来了?今儿要买些什么?咱这里有新上来的料子你瞧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刚收下去的陈货也还有呢。”
红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伙计哥都记住自己是个扫陈货的,真该捂脸了。
这么一笑,就让从铺子里间出来的朱子熙愣在了那里。
今日红豆穿了一件嫩黄色斜领春衫,底下是碧绿色的裙子,乌压压的发鬓间戴了一串粉紫色的珠链,整个儿人看上去柔美妍丽,一笑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朱子熙方才见过了她,知道她长得不错,却没想到一美至此。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儿寻常女子的扭捏之态,容貌娇媚,眼神却清澈纯净。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无法把乡下丫头四个字与她联系到一起。
“红豆姑娘来了?”掌柜的也笑了,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说话大方,办事儿利落,又有自家姑奶奶的面子在,先打了招呼。
红豆笑道:“掌柜的,我又来了。”
又对朱子熙点头示意,“朱少爷。”
朱子熙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也点头还礼,“红豆姑娘。”
红豆并不在意他,转身去一旁看新到的布料。送给别人,总不好再买旧的。不过,这新布料确实就是不一样,花色光泽都不是陈料子能比的。怪不得呢,人家有些钱的人家都不穿隔年的料子。
心里一边感慨,红豆一边指着一匹粉蓝色的棉布问道:“伙计哥,这个拿下来我看看。”
小伙计脸上登时露出惊讶,红豆姑娘今儿大放血呀,要买新料子!
噔噔噔跑去从货架上搬了下来,“姑娘好眼力呀,这个料子是昨儿才到的,虽然是棉布,可你瞧瞧这颜色,这厚实,真真是好!”
粉嫩嫩的颜色,正适合小姑娘。红豆给瑾娘玉娘扯了每人做上衣的料子,又给配了桃红色的做裙子。
给每个人都挑好了料子,只剩下了叶致远的。练功服什么颜色好呢?她的目光在货架上转来转去,终于确定了一匹湖蓝色的。叶致远的衣裳都是暗色调,更显得人沉闷冷淡,湖蓝色不至于太过鲜艳,却能让人的气质柔和不少,算是一种改变吧。
“这块儿料子,很适合红豆姑娘。”
清朗低沉的声音传来,随即一块儿绯红色的衣料便落在了眼前。
红豆抬头,朱子熙微笑道:“这不是一般的绸缎,因其轻软薄,远看如烟霞,就叫做软烟罗。”
软烟罗?
红豆记得上辈子看红楼梦,里边就有这么一种华贵无比的衣料。
“名字真好听,是不是也叫做霞影纱?”
朱子熙一愣,她居然知道霞影纱?
因笑道:“银红色的才叫霞影纱。姑娘知道这个?”红豆心里一惊,是啊,自己一个农家女,怎么会知道这个呢?忙道:“小时候恍惚儿听我娘提起过。”
推给自己的娘吧,反正过世了,谁都没法去查证。
“是这样啊。”朱子熙笑了笑,“这颜色很适合姑娘,且软烟罗须得体态轻盈者穿着,姑娘不如试试?”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哪怕是好意,又岂能对着人家姑娘说你身材好?就算是上辈子,刚见过一面的男人这么说话,也是要挨揍的!
红豆心里鄙视了一下朱大少,碰都没碰那块儿料子,声音也清冷了下来:“不了,什么人穿什么衣,这样的东西,放到我们乡下去,是烧火做饭的时候穿呢,还是下地干活的时候穿?没得糟蹋了它,我还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