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现在该怎么办?那秦妈妈与方嫂,一瞧着便是个厉害的。”余妈妈皱着眉头道:“这笔财物想要拿回来,只怕没有那般容易。”
骆老夫人指了下前堂里一堆黄花梨“先去将那堆烂木头让人给收拾了,摆到那里瞧着糟心。”
那方嫂力气可真大,单手便将上好的黄花梨椅子给拆了——虽然那椅子有些年月了,可也不是一个女人能单手就给拆了的,还有几根长的,竟然被她轻轻一捏便折了,骆老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底有些凉意。
余妈妈喊了两个婆子来前堂:“快些将这边打扫一番,乱七八糟的,看着都难受!”
屋子的光线暗了些,夕阳已经沉沉的往西边去了,骆老夫人坐在那里,暗金色的余晖让她的脸孔显得更加黯淡了,她将檀木佛珠拖了过来,捻了一圈,忽然睁开了眼睛:“你去请了张稳婆没有?”
余妈妈闻言一愣:“大奶奶还要一个月生产呢,这时候去请,也早了些罢。”
骆老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不早了,我瞧着老大媳妇那肚子已经沉下去了,只怕是会要提早出来的,你赶紧去将张稳婆请过来,让她在咱们府里住着,子嗣是大,咱们骆府不在乎多花几两银子。”
余妈妈瞧着骆老夫人那眼神,心中忽然有所领悟,她笑着弯下腰去:“老奴明日便去请张稳婆过来。”
张稳婆是广陵府里有名的接生婆,请她接生很少见着难产而亡的,一年里头也不过一例两例。都说生孩子等于一脚踏进鬼门关,不少妇人在生了孩子以后就没睁开过眼睛,大周每年因着生孩子死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故此,张稳婆虽然并不是个个都保着能安安全全活下来,可还算是手艺好的,在广陵府里出了名儿,不少富户的少奶奶生孩子,都抢着要张稳婆去接生。
活好,挣得多,张稳婆家的日子也好过,在广陵城里起了一幢大宅子,还蓄了几个小丫头子帮她干活。她自己原本有两个儿子,可现在都不在了,儿媳也都改了嫁,只扔了两个孙子在张家没带走。
余妈妈走到张稳婆家,门口一个小丫头子正在择菜,见着她过来,赶紧站起身来前去报信:“骆府的管事妈妈来了。”
张稳婆一颗心颤了颤,帘幕站起身来迎了出去:“余妈妈,好久未见。”
“也不过就是两年的事儿。”余妈妈笑了笑:“你两年前才给我们家三奶奶结果生哪,怎么就说好久未见了?”
骆府几个少奶奶,全是由张稳婆接的生,除了前头骆大奶奶死在难产上头,后边几次都安然无恙。张稳婆看了余妈妈一眼:“难道贵府大奶奶就要生了?上回我去看过,还早。”
“老夫人交代要早些备着,还请张稳婆收拾了东西跟我去骆府住着罢。”余妈妈笑嘻嘻的点了点头:“我们可是老早就说好了的,你可不能反悔。”
张稳婆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得很是勉强:“好罢,老婆子这就去收拾东西。”
她转身走到了屋子里边,开始捡起自己要穿戴的东西,偷偷瞄了外边屋子里的余妈妈一眼,一颗心忽然便不踏实起来。一只手摸着茧绸中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世上,都讲因果报应,有时候未必能过得了那个槛儿。”
第七十二章为银两化敌为友
院子的大树下边放着一张竹榻,骆大奶奶半靠在上头,身边有丫鬟在不住的给她打着扇子,旁边的条几上放着一盆瓜果,还有一盏酸梅汤。
“奶奶,酸梅汤少喝点儿,冰的东西不宜多喝。”玲珑站在一旁,将那盏酸梅汤拢到手里:“刚刚都喝了一口了,再也不能喝了。”
骆大奶奶伸手戳了戳太阳穴,呻吟了一声:“我这心里头不爽快,就想喝点冰的东西,这天气热,不用冰镇酸梅汤降火怎么行?”
说话间她的眼里忽然落下一滴泪来,旁边的小丫头子赶紧拿着手帕子凑了过去,想要替骆大奶奶拭泪,却被她一巴掌打到一边:“你做什么?谁让你过来的?还不快些滚!”
小丫头子抓着那块帕子在手里,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全身都在打颤,玲珑瞧着她那模样,呵斥了一句:“笨手笨脚的,惹得奶奶不舒服!还不快些到黄妈妈那里去领板子!”
玲珑的模样凶神恶煞,小丫头子撇了撇嘴,想要哭,却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用手擦着眼睛,低着头慢慢的走来。玲珑将酸梅汤放下,“扑通”一声跪到了竹榻面前:“奶奶,你又何必这般苦了自己!二小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情的,指不定过了几日便回府来了。”
骆大奶奶没有吱声,眼睛望着头顶上的树叶,树冠翠翠,就如一把大伞洒下了荫凉,她藏在那片阴影里头,暗黄的脸色更黑了些,上边的几块斑似乎更显眼。她有些烦躁不安,吃力的翻了下身子,圆滚滚的肚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脚印。
“都过了两个月了,钰儿,还会回来吗?”骆大奶奶的眼神黯淡无光,端阳节那日骆相钰走失,骆府报了官,可到现在也没见着回音,一想到骆相钰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受苦,骆大奶奶便心如刀割。
“会的会的,二小姐可是富贵命,若是离了奶奶,哪里还能富贵得起来?”玲珑跪在竹榻前,小声劝慰着骆大奶奶:“奶奶现在身子沉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将小少爷平平安安生下来,再去想二小姐的事情。”
“那骆相宜回来了?”骆大奶奶怏怏的看了玲珑一眼:“听说还把老夫人给气坏了?”
玲珑点了点头,将脑袋凑近了些:“奶奶,大小姐跟老夫人打官司,没往广陵递状纸,递去了华阳府,先头那位,留了几间铺子和一笔银子下来,全给老夫人吞了!”
骆大奶奶撇嘴笑了笑:“她又不是头回做这事儿了!怎么样,那死丫头把铺面银子都拿回来了?”
“可不都拿回来了?”玲珑点了点头:“老夫人昨晚大发雷霆,不少丫鬟婆子都受了罚呢!只怕……”玲珑往旁边瞧了瞧,见着院子里只有骆大奶奶身边几个用得久的老人,这才快快活活说了一句:“只怕老夫人见煮熟的鸭子飞了,心中不高兴!”
骆老夫人在正月里头让人责罚了玲珑,这件事情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见到骆老夫人吃瘪,玲珑实在觉得痛快,声音都高了几分。
“哼,那是她活该。”骆大奶奶也很是高兴,一想着这几年,自己有十几间铺子攥在骆老夫人手里,也有些感同身受。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去将那死丫头叫过来,我想问问她,究竟怎么样去打官司。”
玲珑张大了嘴:“莫非奶奶想去将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不成?”
骆大奶奶哼了一声:“那死丫头才七岁,也懂得要讨自己的东西,我可是二十五岁的人了,还是这般懵懵懂懂怎么行!她拿着我那些铺子攒了七年的银子,应该也有不少了,我现在去讨要,也算得上仁至义尽,难道骆家就这般不堪,非得要靠媳妇的嫁妆养着不成?”
骆府三房,五个少爷四个小姐,以后还不知道会添多少口人,自己这嫁妆只怕是没得回来了!当年为了巴结骆老夫人,进骆府的门,骆大奶奶拿出那些房契,眼睛都不眨,可日子过得久了,在骆府也算是扎了根,心里头便不舒服了。
“奶奶说得是!虽然奶奶娘家里有银子,可也不是散漫着给旁人白吃白喝的,早该拿回来了!”玲珑站起身来:“奴婢去替奶奶将大小姐请过来。”
“什么?大奶奶将大小姐请了过去?”余妈妈站在窗户边上,将耳朵贴在了窗纱上头,听着外边青竹与青萝在说闲话,满脸狐疑。
“大奶奶与大小姐,不是这世上最不对盘的两个人,什么时候轮到大奶奶用个请字了?”青萝只是嗤嗤的笑:“恐怕又要拿着她出气了。”
“现在大小姐有两个镇山太岁,大奶奶怎么还敢动手?那不是自讨苦吃?”青竹脸上全是笑意盈盈:“听着外头小丫头子说,大奶奶与大小姐两人一片和气,脸上都是笑!大奶奶还让玲珑端冰镇酸梅汤出来给大小姐喝,只是大小姐没用。”
“这可真是稀罕事儿了。”青萝一只手拿着一把粟米,逗弄着长廊下的鸟儿,一边偏着头道:“我实在想不出大奶奶与大小姐有什么话好说。”
“两个多嘴多舌的小蹄子,说话不知道到旁边避着些!”余妈妈踢开窗户,啐了一口,眼睛瞪了瞪:“老夫人在碧纱橱里歇着哪!”
两人转脸过来看到余妈妈拿愠怒的模样,“嗳哟”了一声,甩着手儿便到一旁去了——现儿老夫人最讨厌的人只怕就是大小姐了,若是让她听到了大小姐的名字,只怕心里头又是一股子气压不下去。
余妈妈关了窗户,轻轻哼了一声:“不知轻重的小蹄子,非得让我来说!”
“妈妈,外头在议论什么呢?”碧纱橱里人影绰绰,骆老夫人推开纱橱的门,脑袋伸了出来:“我怎么就听着说到了那死丫头?”
“老夫人,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在说大奶奶请了大小姐过去,两人好像没了以前的计较,说说笑笑,下人们见了惊奇,拿了这事儿在嚼舌根子呐。”
“大奶奶请了大小姐过去?重修于好?”骆老夫人眼睛眯了眯,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来:“这世上,狗与猫不打架了?”
余妈妈扶着骆老夫人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或许是二小姐丢了,大奶奶没了女儿,想着将大小姐当自己女儿养?”
“呸,他们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骆老夫人望着那扇个字窗,恨恨的吐出了一句话来:“这事情,绝不简单!”
老大媳妇这么多年被拿捏在自己手中,现在终于要起跳了?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她便故意说粗话辱骂自己,那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哪。现在手中没有了想留给老三的铺子与银子,怎么还能将老大媳妇那些铺子给放过?
骆老夫人坐到了桌子旁边,一伸手:“快去沏一盏浓浓的茶来提提神。”
余妈妈有几分担忧的望着骆老夫人,慢慢的挨着走到了外边屋子,将外头伺候着的几个丫头都打发开了,服侍骆老夫人几十年,早知道了她的习惯,要浓茶喝的时候,肯定又要费脑筋想主意了。
沏好茶端进来的时候,余妈妈见着骆老夫人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在看,走到前边才发现那是相宜绣的荷包,端阳节送给骆老夫人的。余妈妈将茶盏放下,低声道:“原来老夫人心中还是想着大小姐的。”
骆老夫人抬眼望了余妈妈一下,惊诧道:“妈妈,你是年纪大了,越发糊涂了,她有什么值得我去想的?”
余妈妈有些纳闷,指着荷包道:“这不是大小姐送给老夫人的?老夫人不想大小姐,又为何将它拿了出来?”
“我拿它出来,是在琢磨着下边该怎么做。”骆老夫人将那荷包拆开,口子朝下,里边的杜仲白芷碎末便纷纷杨扬的飞了出来,落到了水磨石的地面,淡淡的褐色花瓣依旧还有着浓郁的芳香,瞬间屋子里便一片馥郁。
“老夫人准备拿这荷包……”余妈妈凑近了几分,脸上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不是准备要一箭双雕?”
骆老夫人将荷包攥在手中,沉吟了好一阵子:“你去将张稳婆喊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余妈妈望了望骆老夫人,有几分犹豫:“老夫人,大奶奶跟过世的前头大奶奶不一样,她娘家就在广陵,又有大把的银子,可要慎重些。”
“这妇人能不能过生孩子那一关,全凭天意,绝不是有银子就能顺顺当当,没银子就只能等死的。”骆老夫人呵呵一笑:“你担心些什么?”
“老奴知道了。”余妈妈弯腰应了一句,慢慢的往外边走了过去,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踏实,老夫人难道又要故技重施了?她咬了咬牙,暗自叹气,不管老夫人怎么做,她都是在为骆府这一屋子人打算,若不仔细盘算着,骆家总怕就破败得要卖祖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