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回家时,宁小蛮显得依依不舍,把手绢留给了赵白城,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来替他拍干净身上的灰土,“狗剩哥,等我爹下回出门,咱们再一起玩儿好不好?”
“好。”赵白城点头。
她是那么的小,就仿佛会走会笑的瓷娃娃,而这一刻赵白城看着她温柔细致的模样,却愣神良久,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她说过她也会保护他,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个郑重无比的承诺。今天宁老五被拖来助阵,却并没有让赵白城感觉到有多快活,反而痛恨起自己的无力。
我现在这么死不死活不活的,连打架的力气都没有,不是成废物了吗?
宁小蛮走后,赵白城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胡金花看到两个儿子一瘸一拐,坐立不得的模样,不免奇怪。开口问起时,赵兵赵勇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吐露原因,只说是在学校打斗鸡,把腿打崴了。
赵兵高高肿起的鼻子显然不是斗鸡能够伤到的地方,胡金花叫来赵白城,见他同样脸上挂彩,心中已然有数,照例二话不说,反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赵白城脸上炸出脆响,很快浮起数道指印。他却连最起码的表情变化都没有,就仿佛毫无知觉。
对着他直勾勾的目光,胡金花不禁后退了一步,厉声道:“怎么?供着你养着你,现在打完你哥不够,还想打我?!”
“大娘,还有别的事不?”赵白城平静地开口,“没事我出去了。”
胡金花瞪着他慢慢转身,迈出大门,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反倒像是自己被掴了一掌。
青蒙蒙的月色正笼罩着山野,赵白城走在村外,陪伴在身边的就只有影子。夜晚的大山仿佛巨人从睡梦中醒转,威严、凝重、充满生机。在此起彼伏的枭啼声中,赵白城转过山脚,上了牯牛岭。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以前是被老头牵着,现在则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
想到宁老大跟宁老五的威风煞气,赵白城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力量,重伤初愈的身体却又开始虚汗淋漓,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着整个人往下沉。
宁家兄弟能独霸十里八乡的屠宰生意,就是因为他们拳头够大、够狠、够齐心。关于这一点,赵白城已经听胡金花在家叨咕过无数遍,胡富贵几乎每次都会被痛骂没能耐。
我又该怎么有能耐?赵白城茫然想。
宁老大说等我长大,得混个人样子出来,我该怎么混?爹和爷爷都不在了,我天天吃大爷大娘家的饭,万一哪天他们赶我出门,我靠什么活?
山洞在白松林边上,被大片灌木遮挡着,极为隐蔽。老头当初常带赵白城来,洞里放着套狍子的钢丝套、捕兽夹,还有一杆火铳。老头是个懒人,所以才找了这么一个在打猎时足够方便的储物地点。自打他失踪之后,赵白城每次独自来此,总是满怀期待,盼着他会突然出现吓自己一跳。
今天赵白城到了洞口,站了很长时间。洞里黑漆漆的一片,别说是人,连点虫鸣动静都没有。
爷爷能打猎,我为啥不能!
赵白城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弄得一怔,很快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洞。火铳背不动,现在也不是套狍子的时候,但兽夹却是一年四季都能放。赵白城竭力回想着老头以前下夹子的细节,摸到挂在洞壁上的马灯,用带来的火柴点亮,目光触及积满浮灰的捕兽夹后却是呆了呆。
这堆玩意每一个都有十几斤重,单凭他的力气,连扳开都绝无可能。
赵白城沮丧之极,不由自主瞥向山洞另一侧,老头最喜欢坐的那块大石。这完全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一望之下,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巨大的恐惧汹涌袭来,他叫不出声,也丝毫动弹不得,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颈骨由于发力而咯咯作响,却偏偏无法移开目光!
就在一个月前,赵白城还来过这里。而现在,足有桌面大小的岩石上却不再是空无一物。
那里多出了一具手足俱全的白骨骷髅,半倚半坐,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赵白城的方向,犬齿多达三对尖锐如匕,在火光下泛着幽幽光泽。
赵白城瞪视骷髅良久,终于大叫一声,转身逃出山洞。
死人骨头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事,碰上暴雨天气,村后乱坟岗往往都会被冲去浮土,露出腐朽的棺木和惨白的颅骨。赵兵赵勇曾带着一帮小孩把几个颅骨当球踢,满地乱滚好不快活。
但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太诡异,就好像那具骨头架子是有意等在那里,等着赵白城走进山洞一般。
它是被谁搬来的?
赵白城一边气喘吁吁地狂奔,一边牙关打战,随即脑海中又闪过更可怕的念头——它是不是自己走来的?!
即便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赵白城也不禁吓得屁滚尿流,从山上一路冲到山下,摔了无数跟头。
回到胡金花家,赵白城翻过院墙,进了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这才发现两腿酸软,整个人简直快要散架。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在黑暗中喘息良久,眼皮渐渐打架,倦极而睡。
第二天早上,胡金花看他衣服稀烂满身擦伤,也不知又在哪里吃了苦头,顿时冷笑一声。赵兵赵勇却面露异色,不由自主夹紧了裤裆。
赵白城稀里糊涂过了一天,每次回想起那具骷髅的模样,老头的影子总会与之重叠,全然无法控制。那么长的犬齿,赵白城就只在狼嘴里见过,他知道那不可能是老头,甚至未必是人。但山洞明明就只有自己跟老头知道,难道老头真的死了,变成鬼来找自己?
想到这里,赵白城反而不怕了。
这世上可怕的是人,不是鬼,更何况老头变成的鬼怎么也不能害自己。赵白城刻意忽视了内心深处的否定声音,等到天色擦黑,鼓足勇气再次去往牯牛岭。
他实在是孤单了太久,如今抓住这点虚无缥缈的念想,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撒手。走进山洞后,他强压恐惧,摸到塑料油壶,往熄灭的马灯里添了点煤油,跟着点亮。
骷髅还在那里,身体佝偻着,像是睡着。赵白城盯着它看了半晌,汗水沁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赵白城靠着洞壁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曙光从洞口透入,什么也没发生。他已不再害怕,但却无比失望,就如同做了场荒唐之极的梦,现在终于到了该清醒的时候。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老头大概都不会回来了。
没人可以依靠,那就只能靠自己。赵白城看了看那堆生锈的捕兽夹,打定主意以后要天天来此,就算是用牙咬,也要将捕兽夹咬开,再慢慢摸索怎么去下。他出去折了些灌木枝,胡乱扎好,当扫帚扫起了洞里的尘土。早先打架时被石尖割破的手掌再度渗出血来,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整晚呆下来,动也不动的“骨头鬼”倒没害自己,这让赵白城或多或少生出了一点亲近之意。因为赵兵赵勇的挑唆,村里其他小孩都不愿意跟他玩耍,除了宁小蛮以外,几乎再没人跟他一起相安无事地呆过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