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上元节,一场大雨,浇熄了世家公子小姐们夜游灯会的兴致。
元夕躲在七姨娘房内,满足地吃下一碗八珍面,觉得浑身都热乎乎的,透着十分的满足与欣喜。这八珍面是七姨娘自创得吃食,用了八样珍鲜一齐熬制汤头,再以荞麦、玉米、藕粉等做成五彩的面条,即好看又好吃,但做一次不仅费工,更得花上七姨娘几个月的月钱。元夕吃得舌头都快吞下,笑着道:“依我说,今日大厨做得那一桌子菜加起来,都不如姨娘做得这碗面好吃。”
七姨娘看着她天真又满足的神情,鼻尖有些发酸,今日是她十五岁的及笄之日,本应是她最重要的日子,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元夕却笑得眼睛晶亮道:“爹爹今天在席上提了是我的生日呢,还说会送一件礼物给我,你说,会是什么礼物呢。”
七姨娘看着她眼中期盼,不忍让她失望,自怀中拿出一只蝴蝶点翠玉簪,郑重地替她插在头上,挂起一个笑容道:“这是姨娘送你的礼物,从今日起,元夕就是及笄得大姑娘了。”
元夕开心地摸着头上的簪子,对着铜镜左照又照,又斜着头问道:“姨娘,到底什么叫做及笄呢?”
七姨娘慈爱地摸着她的发顶,柔声道:“就是说从今日起,你就能嫁人,可以做别人得妻子了。”她突然顿了顿,又撇过脸去,偷偷拭了拭泪。
元夕却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红了脸,在心中偷偷想到她以后要嫁得人会是什么样子。窗外的雨声淅沥,元夕趴到窗沿旁,撑着头朝外看去,今夜相府里点了长明灯,各色的纱灯,在飘渺的烟雨中摇摆闪烁着,好似天幕上耀眼的星辰。不知为何,她心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淡淡得、看不清、触不着,好像就在不远处,伸手却又觉得远隔天边。于是十五岁的元夕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怅然。
可她并不知道,越过这一片烟雨,在相府西门后的小巷内,有一人撑着油伞,静静站在雨中,正月的风仍有些冷峻,将他系着方巾的乌发不断吹起,又沾湿了雨水,丝丝落上了他的肩头。冷雨缠着裤腿慢慢爬上,令他感到浑身僵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固执地朝着墙内的方向凝望着、等待着……雨越下越大,打得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如同他的心,在这风雨中飘摇,浮浮沉沉触不到边际。
院墙内有孩童玩闹的声音,有小姐们扯着嗓子喊着丫鬟们点上花灯,他听了许久,却都听不到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这时,只听“砰”地一声,远处燃起了上元节的烟火,五光十色地照亮了天际,却很快被雨水浇得黯淡下来,他呆呆望着那稍纵即逝的烟火,终于明白,他要等得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他于是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寤寐思服,却也求之不得,一切不过是妄想而已。
他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直到消失在小巷外,檐下孤零零的纱灯不断摇摆,只有那日萧瑟的雨丝还记得这个曾经痴守的故事。越过变幻的光阴,同样是冷冷的疾雨下,元夕让安荷收起伞,自己急急地推开房门,在柜中反复翻找着,又打开箱笼不断搜寻,可都找不到小夫子说得那本书。她埋着头想了许久,终于将李嬷嬷叫了进来,问道:“你还记得三年前,小夫子曾经给我寄来一本叫做《桃花扇》的书吗?”
李嬷嬷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低下头不敢看她。元夕立即察觉不对,忙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那本书现在在哪里?”李嬷嬷叹了口气,犹豫许久,终是道:“我看那本书中仅是yín词艳调,实在不适合小姐看,又怕小姐看了会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于是就自作主张,偷偷地收了起来!”
元夕听得又气又急,但事已至此,就算怪她也无用,只得焦急地咬着唇角,问道:“那现在呢!那本书在哪里?”李嬷嬷自知理亏,连忙回到自己房里将那本书翻了出来,道:“我虽没有拿给小姐看,却一直小心收着,半点都没有损毁。”
元夕忙让她和安荷在房外守着,开始坐在窗前仔细读着这本书,书中有痴心爱恋,有家国之变,有人世沧桑,有求而不得,最后只落得青灯古佛,俩俩相忘。里面照例用小字细细写着小夫子的点评或注释,元夕看得十分投入,一直到最后不由得眼眶泛红,因书中的人事感到唏嘘而悲戚。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小夫子在末尾留下的最后一行字:“婉婉:世事向来多舛,唯有真情真心,才最是难得。“这行字旁落了几滴墨迹,似乎是下笔之人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继续写道:“我会等你长大,若你也有心,便在上元节及笄之日西门墙外投出一支红梅,来年我若能谋得官职,必登相府提亲。即使再多艰难,也定会娶你为妻。”
元夕呆呆望着那行字,震惊、心痛、酸楚和无奈在那一刻全部涌上心头。她虽然嫁为□□,却懵懂无知,只知道必须要倾慕自己的相公,被他保护时会觉得安心,被他亲时会脸红心跳,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情爱:相见时的甜蜜,分离后的思念,以及发现失去时得那种痛彻心扉。她慢慢闭上眼睛,任泪水慢慢自眼眶中流出,明白自己只有在这一刻有悲伤的权利,就好像那朵在枝头等待,却最终凋零了红梅,错过了花期,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李嬷嬷的声音:“侯爷你来了!”元夕猛地一惊,连忙将那本书藏在了桌案内,又心虚地理了理刚才弄乱得发髻,这时萧渡已经推门进来,笑着道:“我给你买了鼎泰丰有名的芙蓉糕,来尝尝喜欢吗?”
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清甜香气顿时溢了满室,“这芙蓉糕可是小妹最爱吃得,每次我出去办事都央着我替她买些回来,这些女儿家家的吃食,我可不是每次都愿意买得。”说完他邀功似地望着她,等看清她的脸,才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刚才哭过吗?”
元夕顿时有些心虚,连忙抓了块糕放在口中,含糊道:“刚才看书看得太入迷,那结局不太好,就忍不住有些伤心。”萧渡这才笑了笑,道:“那些编出的故事有什么好值得掉泪得。”他的目光突然沉了下来,仿佛忆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慢慢道:“只有看过那些真正无可挽回的残酷,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伤心。”元夕呆呆地望着他脸上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悲痛表情,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