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过,盛夏的脚步方至。正午时分,风吹竹浪,声声作响,不知疲倦的蝉鸟在窗外反复鸣唱,伴着书页翻动的悉索声中,响起舒缓而温润的嗓音:“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是说父母在世,不可远离家乡,如不得已要离家,需将一切安顿妥当。”
念书之人顿了一顿,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蜿蜒过漫长的时光,落在一处早已散学的学堂之内。十五岁的少女托着腮,眼神明亮,用软软的声音问道:“小夫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他把头从书页中抬起,笑着答道:“我的家乡在离京城很远的地方,就算坐了马车,也要几天几夜才能到达。”
少女歪着头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需要走几天几夜的地方到底是多远,转而问道:“那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他将书慢慢放下,目光转向窗外,飘至远方,“那里啊,不像京城有这么多的人。因为时有战乱,许多人都搬去了别处。但是还是有一群人留在了那里,因为那里看到能最美的日落,最壮丽的山景,还有雄鹰掠过城墙时,留下的飞鸿照影。”
少女被他描绘的景色深深打动,脸上全是向往之色,随后又有些沮丧道:“我长这么大,连京城的万象山都没去过,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见到那样的美景了。”
他将目光收回,柔柔落在她的脸庞上,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婉婉,等你长大,我便带你去看我的家乡好吗?”
少女立即挂上明朗的笑意,惊喜道:“真得吗?我真得可以去吗!”这笑容映入他的眼眸,却随着时光慢慢变淡,最后终于如流沙一般泻散开来,再也寻不到踪迹。
“夫子?夫子?”几声清脆的呼喊,让骆渊猛地回神,萧芷萱坐在一旁,等了许久未见他出声,便从屏风内探出脑袋奇怪地瞅着他。骆渊入侯府做她的西席已有数日,因萧芷萱明年就要及笄,为了避嫌,便在院中专辟了一处花厅作为学堂,又在中间隔起一道屏风。
骆渊挥去心中往事,带着歉意笑道:“方才听到外面的蝉声,有些分心了。”
萧芷萱狡黠笑道:“我看啊,夫子你一定是困了吧,要不你就在这儿偷偷睡一觉,我保证不告诉大哥。”
骆渊被她逗笑起来,摇了摇头,却看见她悻悻地打了个呵欠,猜想一定是她自己困了想要歇息,又不好意思和他说。就在这时,一双绣金青色软靴出现在厅门前,骆渊连忙放下手中书起身拜道:“侯爷。”
萧渡朝两人看了看,笑道:“怎么样,我这个小妹是不是很顽劣难教。”
骆渊忙回道:“三小姐天资聪颖,领悟得极快。至于爱玩好动本是天性,依我看,无需过多约束,只要顺其自然即可。”
萧芷萱听到被夸赞,十分得意地拉住萧渡道:“听见没有,以前请得那些老学究就知道逼我背书习字,还是骆先生慧眼识珠,懂得应材施教。”
萧渡拿起书轻轻在她头上一敲,道:“人家不过客气几句,你倒顺杆子爬得快。”他见萧芷萱被他训地瘪了嘴,又无奈摇头道:“看你这个样子,现在也学不进去,先回房去歇息罢。”
萧芷萱立即转喜道:“太好了,谢谢大哥。”随后朝骆渊行礼告辞后,便带着身边两个执扇的丫鬟轻快离去。
萧渡令人端来一壶冰好的梅酒,又撤走屏风,遣走厅中伺候的所有下人。转过头,见骆渊正平静地收拾着案上的书籍纸张,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度。萧渡在他对面坐下,道:“骆先生似乎早有准备啊。”
骆渊起身执起执起冰酒为两人各斟一杯,放至唇边轻抿一口,道:“骆某只是觉得,侯爷专程请我来府上,一定不是只为了教书这么简单。”
萧渡接过酒盏,容色淡淡道:“那骆先生觉得我应该有何目的?”
“侯爷既然不愿明说,骆某只得斗胆猜上一猜。我猜夏显虽然被赶回了京城,但夏相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甚至还会对萧家军更为忌惮,所以才会在端阳节冒险行刺侯爷。夏氏一族势力经两朝而日益壮大,在三书六部都设有关键人物。现在朝堂上有夏相把持,内廷中有夏太后掌控,今上继位不过两年,对他们也得忍让几分。而侯爷和萧家军在朝中所能倚仗的无非一个兵部侍郎王守成而已。所以侯爷就算对骆某有诸多猜忌,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上一试。”
萧渡将酒盏重重一放,语气有些冷硬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翰林,竟敢如此妄议朝中之事。就算依你的所言,夏氏能只手遮天,你一个六品文官,对我又有何用。”
骆渊肃然道:“依我看,萧家军驻守函谷关的几十万兵权,才是侯爷最大的筹码。而侯爷现在最需要就是有人替你盯住朝中的一举一动,能提前筹谋应对。骆某官职虽小,却能经手朝廷各类诰敕邸报,正是此事的不二人选。”
萧渡眯起眼,冷冷打量他,道:“你的胆子果然不小,泄露朝廷机要,可是欺君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