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苒打量了一圈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贺守义身上,开口问道:“你是驿长?”
贺守义见她身形窈窕,忍不住斜觑了她一眼,挺直腰板道:“正是。”
阿苒将手令递上道:“勘合我们倒没有,不过我这里有一份手令,若是你看了后觉得……”
贺守义早听得郝源道是来自京中的太医令,心知他此番千里迢迢来到祁连山,定是准备参加药王神炼。太医令也算得是天子近臣,绝非他这种小人物能得罪得起,当下便沉下脸打断道:“手令?谁的手令?没有官印没有敕文,随随便便写个条子,难不成你觉得别人都是傻子么?”说着一面将那卷缣帛展开。
那黄衣少女双名语环,听了这话立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皱着鼻子俏皮的笑道:“祖父,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把自己当回事了。”
郝源道捻须笑道:“环儿,不要多嘴。”他嘴上虽是训斥,脸上却一点都瞧不出来,一面又命手下取出自己的勘合,对贺守义道:“天色不早了,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把我等的房间收拾出来。”
谁知那贺守义却立在那里有如木塑一般瞪着手中的缣帛,喃喃念道:“……执此帛者为南康公主府上贵客,途中如遇困难,望地方官驿不吝相助。崠州刺史徐笪非证,乙亥年五月初十。”
郝源道不由失声道:“什么?”
贺守义望着缣帛下方鲜红的官印,不知所措的抬头望向郝源道:“这手令上有崠州刺史徐大人的官印。”
南康与阿苒虽结拜为姐妹,但此事毕竟非同小可,没过御案确认封赏之前,就是南康自己也不敢白纸黑字把义妹两字写在纸上,只能在文中含糊其辞,道是自己府上贵客,卖不卖人情她不强求,但若真怠慢了阿苒。这笔账回头慢慢算。因鱼肠山上遇劫,原本随身携带的大印与宝册都已丢失,只剩下耳坠还在。可这种私印非熟人不知晓,遂让徐笪非以官印佐证。以表明此令不虚。按照常理来说,阿苒三人既无官身亦非官眷,自然是不能进入官驿的。但大家都是官场上混饭吃,有谁吃饱了撑了没事干,明知对方是南康公主府上的贵客,还要往死里得罪呢?阿苒这一路行来,想方设法打听她与公主府关系的有,奉承巴结讨巧卖好的也有,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照章办事直接将他们赶走的,贺守义自然也会不例外。
京中御前的太医令来到祁连山这种苦寒之地固然难得。可南康公主是什么人?帝后唯一嫡出的闺女,嫁的又是太后娘家,就是十个太医令也得罪不起。之前听闻南康路过崠州时车队遇劫,所幸人没出事。圣人得知后勃然大怒,崠州刺史为了这事差点被免职。好在他剿匪得力将功补过,这才勉强逃过一劫。算算时间,与邸报[1]上所说的恰好相合,再看看官印也不像是假的。
贺守义狐疑的打量着眼前这几人,不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公主娘娘亲自写手令给予方便。他其实很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偏偏话到嘴边就没胆子说出口。只迟疑的看了看郝源道,不知如何是好。
郝源道一听到南康两字,顿时身子一震,当下一把抢过手令,厉声道:“不可能。南康公主的字迹老夫也认得,待我看一看便知真假……”他忽然往下说不下去了。那手令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南康所写。
郝源道怔怔的望向那名头戴帷帽的少女,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何意,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阿苒淡淡道:“五虎汤、化虫丸、天王补心丹;丹参饮、失笑散、葛根芩连汤;大承气、小陷胸、岐黄龙胆、茯苓补心,柴胡桂枝与干姜……怎么。还需要我往下背么?”
郝源道越听脸色越白,阿苒说的这几句话其实是《千金方》中收集记载前人所录的药方名。其中的岐黄龙胆汤[2],更是《千金方》中独创。只不过龙者天子也,取龙胆恐怕犯了圣讳。郝源道能爬到太医令的位置,医术自然不错,但钻营仕途显然更加出色。他左思右想,索性便将岐黄龙胆汤更名为千金云木汤,只因风从虎云从龙,且肝胆属木,互为表里,肝为脏属阴木,胆为腑属阳木,便取了云木替代龙胆。郝源道一直以能亲自参与修编《千金方》为自豪,但眼下那少女说的并非千金云木,而是岐黄龙胆,显然她是读过原稿的。
南康的手令,岐黄龙胆汤,陌生的少女……
郝源道顿时脸色煞白。
郝语环见了,不由担心道:“祖父,祖父,你怎么了?”
郝源道苦笑道:“无事。”他在得了《千金方》之后曾想尽办法向南康打听献书那人身在何处,南康一脸高深莫测道:“父皇不是让你去参加药王神炼么?我那义妹早就已经去了祁连山,或许你到了药王谷还能见到她。”
莫非她就是南康的义妹?南康不是说了,这书是她义妹那隐居深山的祖父所写?那个祖父莫非就是施槐巍?
郝源道呆呆的看了看阿苒,又望向施槐巍。少女扶着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冷冷的望向自己。一时间郝源道只觉得天旋地转,口中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贺守义见他魂不守舍,连忙问道:“郝大人,什么不可能,莫非这手令有假?”
郝源道脸上肌肉不自觉颤动着。
他身后两名医官,一名药丞姓黄,一名方丞姓莫,前者主药,后者主方,皆是太医院的主事,此番随郝源道一同前往参加药王神炼。原本见郝源道不顾身份下车去找个郎中的麻烦,说的又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只当是私人恩怨,也没放在心上。可等到阿苒一语道出岐黄龙胆汤之后,他俩心中皆是一震。
那黄药丞忍不住悄声道:“莫非眼前这女子就是公主所说的那位医圣后人?”
莫方丞嘿了一声,道:“这可说不准,她手里有公主的手令,又知道岐黄龙胆汤,那千金方是公主带过来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黄药丞将眼光望向施槐巍,小声猜测道:“那她扶着的这老郎中岂不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莫方丞道:“可我记得公主曾说过她义妹姓何,方才郝大人不是说他姓施么?姓氏对不上啊。”
黄药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不管对不对。郝大人这回只怕踢到了铁板了。”
他两人声音虽小,郝源道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一凛:“是了,他两人不同姓,这姓施的肯定和医圣没关系。我简直是老糊涂了,居然没有想到这点。”他身后有黄莫两人在,南康的笔迹根本瞒不下去,只能冷冷道:“这手令倒是真的。”
施槐巍装孙子装了许久,听到这话立即跳起来,趾高气扬道:“听到没?这手令是真的!眼下天色不早。还不赶紧将房间收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