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听在皇帝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想法。那王奉之身为自己的臣子,却害怕区区一个吴王,甚至为了不敢得罪吴王,宁可将嫡亲的闺女仓促许给个差点进了鬼门关且尚未起复的谢澜曦。若放在诸王夺嫡时,这就是典型的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本来没错,可在一个登基数十年的皇帝心中看来,王奉之的不敢站队,是对太子的没信心,是对自己的没信心!连南康都能看出来,朝中那些个人精难道都看不出来?这是风向要变的前奏啊。
再往深处想,吴王多年来一直不肯进京,当初太后要给他指婚他都无所谓。这回突然进京请求赐婚,若真相信这小子没有图谋,司马彦这几十年皇帝也白当了。司马家对太过繁盛的百年世家一直不喜,尤其是“王与马,共天下”这根肉刺,只要姓司马的在位一天,这刺就不可能拔得掉。皇帝眼看自己的身体日渐衰败,他的疑心也与日俱增。越想越觉得王奉之其心可诛,没准他就是和吴王有过牵扯。那王奉之嘴上说是王四娘自己求的,焉知不是他有意安排的障眼法。吴王进京是为了求娶王氏女,这事还是他在驿站里亲口说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天,王奉之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要是吴王早与王家有勾连,王家得知名单泄露,借着此事撇清关系,也不是说不过去。
说到名单,前些日子陶温送上来的那份残缺的名单,涉及了那么多朝廷大员。谢澜曦为这份名单几经生死,带回来的刺客尸体上还发现了疑似魏秦风俗的纹身,若吴王当真没有对外通敌叛国,对内结党营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千里迢迢上京求娶,这不是欲盖弥彰么?但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吴王若明知自己结党通敌的事情暴露,他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进京?难道他当真以为皇帝不敢杀他?还是……他其实是被人诬陷,心中无愧却又无以言明,只能以这种方式自证清白?如果是前者,吴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换成司马彦自己,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但若是后者,他其实是被人诬陷的,这天底下还有谁有能耐诬陷吴王呢?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要么是友邦,要么是世家。吴王一出事,与梁周魏秦交壤的吴王封地必然大乱。以出兵平乱为借口,浑水摸鱼趁机侵入大晋。大晋越是内乱,对他们来说就越是有利。若事情真相如此,这吴王非但动不得,还得好好的给他送回西北;另一方面,吴王是皇帝在太子长成之前,用来牵制世家而提前树立好的箭靶。现在司马蔚人已经在京中,根本飞不出皇帝的手心。若是世家在幕后推手,有意陷害吴王,真搞死了他,等皇帝百年之后,外戚势大,太子年幼,又如何能与世家抗衡?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想得越多,就越看王奉之不顺眼。无论王家怎么做,在皇帝眼里都是错。王奉之选择了谢家,在皇帝眼里,就是王家想要和陈郡谢氏绑在一起。偏偏谢澜曦是皇帝早早看好留给太子的肱骨之臣,又岂肯让王奉之白白得了便宜?皇帝拖了十几年故意忘记还爵,就是存了一份心思打压谢家,等到将来太子登基,再由新皇亲自提拔重用。王家势大,谢家也不小,以世家对世家,这才是制衡之道。可惜谢澜曦太过聪慧,刚除服就立了如此大功,不好生赏赐一番也说不过去,皇帝只能提前将爵位还了回去。
现在他老人家想反悔了,可惜金口已开,难不成还要自打耳光?想到这里,司马彦就拿眼觑向了素来贤淑端庄的皇后。皇后与他夫妻多年,一看就知道又该自己去显阳殿背锅了。论谋略治国才能,司马彦完全是太后一手教出来的。小桓氏当初能毅然饮下绝育药,就为了在先帝面前表忠心,这份狠绝果断让司马彦自愧不如。司马彦被小桓氏挑中,养在膝下多年,手把手教导他如何处事,司马彦能在诸王夺嫡中胜出,小桓氏功不可没。以至于司马彦坐上龙椅多年之后,办了错事还会习惯性的找太后擦屁股。
太后这边,因淮山之死对谢澜曦印象一直不好。太后圣寿时,又被南康随口几句抱怨败了兴致,她不好怪南康,就只能怪在谢澜曦身上。这蓝颜祸水害死淮山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兰卿一门好亲也没了着落。什么言必信行必果,当她老太婆是瞎子么?明明就是王家闺女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和当年的淮山一个样,想嫁他想疯了。只不过王燕如比淮山聪明多了,还会先给自己上个君子信义的套子。
太后冷笑两声,碍着皇帝的脸面,她本不想多事,正好皇后求到跟前来了,看那期期艾艾的模样,就知道司马彦这家伙又作死了。他皇帝当了几十年,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每次拉不下脸反悔,就想请她出面把这事搅黄了。果不其然,皇后又以世家贵女特有的方式,委婉表达了皇帝最近食欲不振的原因,惹得太后发作了一番,怒道:“我们娘俩有什么事,他不能亲自来跟我说?非要你转来转去?”
皇后按例跪了半个时辰,吃了一顿训斥,心知自己的任务总算办成了。每次皇帝需要请太后出面善后,少不得让她在中间周旋。太后与皇帝毕竟不是亲mǔ_zǐ,次次与他善后总归有些迁怒,于是倒霉的皇后只好笑纳了。也正因为此,皇帝对皇后心存些许愧疚,即使她所出的太子没了,皇帝也没有换人的意思。
但太后这边也不好办啊。
总不能皇帝头一天才说了要还爵贺婚,转眼就让她站出来反对吧。皇帝与太后都代表着皇室的尊严,要是朝令夕改,传出去还不让人觉得天家mǔ_zǐ不和?太后闭着眼好半晌没做声,良久,才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叹了口气道:“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也没什么好法子,你且拿这个去回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