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同浓墨, 瞬间将滕玉意吞噬。
堕入的那一刹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轻绵绵的鸿毛,随风起伏飘荡。
灵魂离开了躯壳,等待她的是永无尽头的幽冥之境, 但是一回, 她心甘情愿, 无怨无嗔。
不知在幽冥中飘荡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点渺远的声响, 那声响同滚滚而来的海浪,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灌注头顶,大力将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声,滕玉意重重跌落一处所在。
那是一个池塘,水底冰冷刺骨,让人浑身寒战。
滕玉意浑浑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气刺激着她腔子里那颗早已木僵的心, 冰水唤起她残存的意识。
一幕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识,接下来无论她何挣扎, 都难逃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游过来将她拉入怀中,对方臂弯里的暖意,一下就驱散了她身周的寒意,水下光线昏蒙, 滕玉意隐约感觉那人是个少年。少年搂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作透着无限怜惜,让滕玉意心里骤然牵痛, 随后那人拉着她往光亮的岸边游,把她推上岸的一刹那,滕玉意听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我。”
滕玉挣扎着回头看,背后却早已是一片虚无,紧接着就听耳边焦声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睁开眼,对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杜庭兰俯身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吁吁点头,窗外天光透亮,空气却很寒凉,院中的小丫鬟们俨然在嬉戏着什么,隐约能听见欢笑声。
暖阁里人影绰绰,春绒和碧螺正忙着将银丝炭放入暖炉中。屋子里散发着甜净的玫瑰香,四处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身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领,滕玉意披上,“扬州难看样大的雪,听,那些婢子们都乐坏了。”
滕玉意愣眼望着窗外,不知不觉间,已是隆冬腊月了,再过不久,就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或许是怜惜她大病初愈,两人异常重视她的个生辰,姨母和姨父专程从长安赶来,绍棠向国子监告了长假。
里许久没有样热闹了,原本该很高兴,但滕玉意总觉心里空落落的。
尤记三月初她带着一众仆从去长安,路过渭水时不慎堕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后,身体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长安的那半年,据说她老是撞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发叛变,八月长安遭遇了一场大劫。
八月中的某个阴日,长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乱,碰巧她晚间出门访友,不幸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经魂飞魄散,是清虚子道长启一个道大阵把她救回来的。
那之后她整整昏迷了三个多月,醒来后就被送回了扬州。一病底大伤了元气,病愈后她竟将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忘一干二净。
除此之外,她晚间还总是做噩梦。
怪就怪在每回梦境都一样,梦中有个少年把她从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当她想看清楚少年是谁,就会突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她胸口总是酸闷难言。
滕玉意无意识揪住的衣襟,忽然想起阿爷,一愣道:“阿爷呢?”
杜庭兰软声对滕玉意说:“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书房同阿爷说话呢。”
滕玉意默默接过外裳,在那场平定淮西叛乱的战役中,阿爷不慎中了尸毒,命虽侥幸保住了,但整条左腿都没了。她病重的时候,父亲身体未愈,却仍支撑着病体,寸步不离守护她。
前些日子她去书房找阿爷,刚巧听茶盏摔落的声音,阿爷尚未适应身体的残缺,本想下斟茶,却不慎摔倒在。
阿爷那一刻的狼狈,深深刺痛了滕玉意,她有记忆起,阿爷便总是巍峨天神,今光是站立都此艰难。
她奔进屋搀扶阿爷,过后总去前院陪伴阿爷,阿爷倒是丝毫不见消沉,了安慰女儿总说:“不过丢了一条腿,便是双腿尽失,阿爷照样能上战场。”
算起来,滕玉意已经醒来半月了,她病愈后精神头差了许多,辄会发怔,但行走还是的,只阿爷不见客人,她便会待在书房里陪伴父亲,不是捉袖帮阿爷研磨,就是帮阿爷读信。
天气越来越冷,但fù_nǚ俩相处时,屋子里总是温暖春,滕玉意偶尔一抬头,常能看阿爷目光复杂打量她。
目光,近日她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看。她忍不住问父亲:“怎么了?”
“好孩子,你都不记了?”
记什么?滕玉意回内院问姨母和表姐,不料她们满怀希冀问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滕玉意怔然。
她重病的几个月,是父亲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带照顾她。
她在长安,姨母和表姐便昼夜待在滕府。
她回扬州,她们就一同来扬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间离不开人,阿姐便整晚在榻边陪着她,几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大圈。
想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搂住姨母和表姐,把头埋在她们颈窝里,安静了一会,忽道:“我记起来了。”
杜夫人和杜庭兰呼吸一滞。
“表姐被册立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头。
听说尚书省和礼部已经拟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了专心照顾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恼,还请求圣人和皇后对表姐大加赐赍,太子说,阿姐玉壶冰壑,是世间难觅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个好人。他样维护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的。”
杜庭兰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望着她,杜夫人小心翼翼问:“除了个,你就不记别的了?”
滕玉意脑中有些混乱,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无声,一夜过去,亭台楼阁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红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桠悄然探进窗扉。
滕玉意走窗前,抬手拨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当时,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那少年冒着冉冉的风雪,径直穿过庭院,滕玉意凝神一看,是表弟杜绍棠,半年他结实了不少,从前像株细弱的杨柳,今看着有松柏之姿了。
进屋时,杜绍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满了晶莹的雪花。
杜夫人让人把暖炉递过去,杜绍棠却笑说:“儿子哪还用着个。”
他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进屋后脱下大氅和斗笠,顺手将手中那包热气腾腾的物事递给下人。
“扬州城新开了一饆饠店,儿子路过时凑了回热闹,没想味道跟长安韩约能的差不多,问店,果然是韩约能的远亲,店说他了门做饆饠的厨艺在长安整整待了三年,前一阵才回扬州。我记阿姐和玉表姐都爱吃樱桃饆饠,就多买了几份,娘,您尝尝。”
春绒和碧螺将饆饠盛桌上琉璃盏里,杜绍棠捧着一份递给窗边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尝,果然浓香四溢。
杜绍棠殷切问:“味道还成么?”
滕玉意点点头,近日表弟过来探望她时,态度老是异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虽然不明白“敬佩”从何而来,仍唔了一声:“好吃。”
其实她早就忘了韩约能的樱桃饆饠是什么味道了,但她隐约觉吃过比更好吃的饆饠。想此,心头忽有些恍惚。
杜绍棠高高兴兴回桌前,坐下母亲和姐姐闲话。
滕玉意倚在屏风前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他们说起了几月前那场宫变。
件事她病愈刚醒时就听表弟和姨父提过。
过后她问阿爷,阿爷比绍棠说更详尽。事关皇室颜面,绍棠虽然大致知道来龙去脉,但远不朝中重臣知道多。
阿爷告诉她,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险些一夕血洗宫闱。
淳安郡王的隐忍和谋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不引起圣人和成王的警惕,他从不像其他谋逆者那样大肆收买人马,而是在察觉彭震有反心之后,让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诸人彭震暗中有过来往的证据。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只彭震事败,些证据足以让人满门获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一点,依次拿捏彭安插在长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例,彭震两年前就举荐过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进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极不起眼,却在一个恰当时机制造了一场邂逅,将貌美的侄女舒丽娘送给了郑仆射。
因一切安排不着痕迹,连一贯以朝堂老狐狸闻的郑仆射都未察觉,但没等彭震利用舒丽娘拿捏郑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杀了舒丽娘取胎,他手中已经搜集完郑仆射舒文亮来往的证据,足以在彭震失势后用来钳制郑仆射。
此一来,彭震费尽周折安排的枚棋子,轻轻松松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记舒丽娘,总该记那桩骇人听闻的剖腹取胎案。”
杜绍棠几日想必没少打听其中的细节,说起事头头是道。
“前后了三位孕妇,舒丽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时腹中胎儿已有好几月了。还有一位受害孕妇,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妻子小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贤,没过世前我们来往过,阿娘可还记她?”
杜夫人叹气:“怎会不记,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桩案子后,阿娘才知道大姜氏并非难产,而是被的妹妹小姜氏所害。宋俭知妻子被谋害的真相后,因一心让小姜氏惨后下狱,最终沦了静尘师太的帮凶。”
杜绍棠扼腕:“宋俭大哥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北衙禁军中将,彭对其早就有笼络之意,听说荣安伯府不同意儿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发上门保媒,因姜门第寒微,彭夫人还主认了大姜氏做外甥女。此宋俭一直对彭心存感激。日后彭举事,宋俭便是彭在北衙禁军中的突破口,可惜没等枚棋子发挥作用,静尘师太就利用宋俭妻子报仇的执念,诱惑宋俭其合作杀人——”
就样,彭在禁军埋下的枚棋子,再次淳安郡王所钳制,只不过后来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查了宋俭头上,淳安郡王才不不让人杀了宋俭灭口。
说此处,杜绍棠喟叹:“说起份谋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胜过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个财雄势厚的谋反者铺路,彭在前苦心经营,郡王在后窥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衙门的棋子收归用,前有宋俭后有郑仆射,京兆府和尚书省那几个彭耳目都被郡王拿住了害。听说兵变当晚,郑仆射和尚书省的几位员明知有诈,可了撇清彭的关系,不不赶往宫苑,不料还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马给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郑仆射写下帖子,急召几位宰执和南衙禁军将领赶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听着,绍棠番话倒阿爷的说法差不多。
阿爷告诉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经设下一个连环局牵制住宫里的圣人和成王。
由于长安城涌入大量邪祟,圣人的怪病被天间股煞气惹提前发作,成王赶入宫中圣人疗毒时,只有不懂道术的皇后和太子护阵。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了降魔困在宫外,连缘觉方丈分身乏术。
就在时候,淳安郡王率兵闯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军和宫苑安插的人马发挥了作用,一个是当夜的值班统领羽林军二等将领,另一个是苑总监(注)。
前者是彭继宋俭之后在禁军收买的第二枚棋子,因贪财目短,在彭事败后郡王所用,后者虽然只有五品官衔,却因常年负责管理宫中花草树木,怀揣宫禁的钥匙,而且苑总监的官舍就位于玄武门附近。
换言之,苑总监能叛军出入宫禁提供便利。
当晚郡王带领麾下兵马顺利从御苑南门进入玄武门的禁军总部,并顺理成章将官舍作行指挥部。
闯入禁中后,淳安郡王的人马立即分作三队:一队围困圣人秘密疗伤之所,以护驾之软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领万骑卫士攻打玄德门。
最后一骠人马则由那位被收买的禁军将领和郡王的骑兵共同率领。
两队人马赶离寝宫最近的飞骑卫士营,大喊“成王蔺效谋害圣躬”、“ 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成王叛党。”以此来搅军心,再利用邪术让羽林军军士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郡王叛乱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则坐镇玄武门,全盘控制宫中局势。
了场谋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养了八千士,个个武功卓绝,且都身负异术,遇殊抵抗时,一人可敌百夫。
只等捕杀完宫苑中的皇室众人,淳安郡王便会下令会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继而彻底肃清整个皇党势力。
而南衙那些被软禁的朝臣们,则会在郡王的指示写下新帝诏书,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等人就会被打乱臣贼子之流。
盘大棋原本天衣无缝,哪知就在时候,宫外的那个降魔阵出了意外。
千钧一发之际,有位应劫者舍身跳入井中,引当晚最大的魔物飞天夜叉跟着飞入。
在场诸人原本难逃一劫,却因那位应劫者奋不顾身的举当场获救。
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顺利关闭了阴冥界之门,并集结宫外的军士赶入禁中救驾。
那一夜,对皇城内外的人来说注定刻骨铭心。
大明宫的灯火彻夜不息,白兽门和玄德门的拼杀声响彻云霄。
一夜过去,宫苑内外堆了数千具尸首。
禁苑的各条小路上,洒满了造反者和禁军的鲜血。
殷红的、冒着热气的,触目惊心。
是一场豪赌,是一个怪诞的魔咒,几乎每隔数十年,宫苑的片土上就会浇灌一次鲜血,成败,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赌输了,成千上万人都野心陪葬。
一回,轮淳安郡王参赌局。
他赌输了。
“郡王现在被关押在何处?”杜夫人有些唏嘘。
“早上听姨父说,暂且被关在兴庆宫。”杜绍棠说,“听说大理寺足足审理了四个月才将郡王殿下一党全数摸查清楚,圣人有感于开朝以来不少人借此罗织冤狱,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全程三司共同审理此案。”
“次朝廷还抓了当年无极观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当年逃过了朝廷的追捕,过后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室中,多年来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郡王出谋划策。”
又感叹道:“以郡王番周密的部署,果不是那晚宫外的降魔阵提前破局,极有可能就成事了。”
说此处,杜绍棠似乎颇受触,突然停下了话头,杜夫人和杜庭兰齐齐转头。
淳安郡王算准了所有人的弱点,却没能预算那点人性上的光辉。
那点光辉,就像黑暗夜幕中划过的灿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应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择,最终让当晚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三人看向窗旁,孰料屏风前空无一人,滕玉意拿着那管玉笛径出了房门。
滕玉意立在廊下怅惘四顾,每回听人说起降魔当晚的事,她心头总是空落落的。
阿爷说她当晚路过了那个降魔阵,结果受了重创险些没活下来,说起此事时,阿爷的表情就刚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样,像是盼着些话能唤起她的感触似的。
可惜她一点记忆都没了。
雪花纷纷扬扬,随风扫廊下,几片雪花停驻在她的鼻尖上,带来一阵湿湿的凉意。
滕玉意一低头,意外发现衣领上落了几片鲜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着神,顾退里侧的杌几上坐下,随后把玉笛横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心随意,她随口奏出一曲活泼欢快的乐府。
是滕玉意病愈后新添的习惯,小她因阿娘的缘故只对抚琴情有独钟,笛子会吹奏,却一向不算擅长。
奇怪些日子,她只心里觉怅惘,就会下意识吹奏笛子,吹着吹着,原本空荡的心田仿佛能填进丝丝暖意。
杜庭兰等人听廊外的笛声,都有些出神。
几人掀帘出来,就看见滕玉意衣绯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团烈焰般的红色身影皎洁的雪交相辉映,织就成一幅人心魄的画。
曲调出奇欢快洒脱,似能吹散天间的寒意。在隆冬腊月听来,犹长安四月的春光,让人情不禁微笑。
几人怔立了一会,杜庭兰趋步近前把暖炉塞入滕玉意的手中,碰巧程伯赶来送礼:“娘子,各府送礼过来了。娘子香象书院的同窗寄来了不少生辰礼,不现在就过目?”
笛声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身,差点忘了,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了,她忙点点头:“拿后院来吧,正好我给同窗们一一回信。”
所以是连同窗都记……杜夫人和杜庭兰涩然相望,随即拥着滕玉意进屋:“进屋再细看吧,快过生辰了,千万别在当口染了风寒。”
***
兴庆宫,一座冷清的宫殿外。
漫天风雪中,有人推开了殿门。
听静,屋角那个泰然静坐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扭过头,看向门外。
触门口那道高挑的身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总算肯来看我了。”
他白冠氂缨,俨然已是阶下囚,但仍芳兰竟体,温然美玉,可当淳安郡王看清来人的脸庞,脸色却瞬即起了变化,蔺承佑的脸上赫然束着一条朱红的布条,使他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苍白些许。
“你的眼睛——”
蔺承佑侧过头冲身后道:“你们先走吧,待会师兄行回去。”
绝圣和弃智应了一声。
可两人并未离去,而是走一边的丹墀盘腿坐了下来。冬夜里,此有清迥岑寂之感,两人伸手去接面前轻絮般的雪花,耳朵却留意着身后的静。
殿内,淳安郡王望着蔺承佑走近。
蔺承佑听声辨位,很快走桌边,结果因失了准头,不小心踢倒了一张春凳。
声响,在旷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绝圣和弃智不敢吭声,廊外的宫人们却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蔺承佑:“滚。”
门外迅速重归寂静。
蔺承佑俯身将春凳捞起,顾撩袍坐了下来,表面上旁人无异,但作明显比平时迟缓。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点波澜。
“你体内的蛊毒发作了?”
蔺承佑将脸庞对准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强行用邪术给滕娘子招了魂?”
依旧没回应。
淳安郡王端视着蔺承佑,良久,缓缓开腔道:“绝情蛊虽然号称‘绝情’,但只宿主不情,万万不会伤根本,一旦宿主对某个女子了心,蛊虫便会一分二。假当口遇上极伤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时耗费大量心力,其中一条蛊虫便会顺着心脉往上游走,一夜之间让人眼盲,不但从此无法视物,还格外怕风怕光,看来你已经发作了,滕娘子在何处?她可还记你?”
蔺承佑没吭声。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双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人心底的最深处,他了然点点头:“看来你滕娘子有过亲热之举。”
蔺承佑面无波澜,耳后却几不可见红了红。
淳安郡王笑了笑:“蛊虫是百年前那位叫不争散人的邪道所研制的,集符术蛊术于大成,他情所困,便让天下人都尝尝他所受的苦头。只中蛊之人的意中人亲热过,蛊虫便会分作两条,一条留在体内,另一条顺着口唇传对方体内,日复一日压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针落可闻。
“当口切莫强行提醒滕娘子,蛊虫是从你体内渡过去的,只当着她的面提你位原宿主,她体内的蛊虫会有所感应,蛊毒一释,必然损坏根本,她么你一样盲眼,么被蛊虫永久损伤心智。一点,想必清虚子道长料了。”
蔺承佑微微侧着头,不知是在聆听,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轻轻拂了拂袍袖,叹息道:“你现在能做的,唯有等,等某一日滕娘子发想起你,并主来找你,但听说绝情蛊蛊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能破蛊,唯有极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蛊虫。在不争散人心中,世上多的是求而不,鲜少两情相悦,除非滕娘子早已爱上你,并且对你的情意铭肌镂骨,否则——”
蔺承佑只能永无止尽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不是偶尔萦怀,而是“铭肌镂骨”。
冲着四个字,蔺承佑,不敢轻易冒险。
殿里再次变寂静。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用手掌将其覆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解蛊之法,更无意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事。”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此郑重,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眼眸。那是一小块笺纸,灯下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去岁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回因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件事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回,他说你倾身下士,人后表里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路边。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此人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只住了三户人,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够小心了,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只能用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事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证。尽管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明灯一般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了那当口,严司直查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事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身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一点,天下任何一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事,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能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事计划。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此,何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能拖延时日?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了让你们误以我们急于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