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一个人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上帝才不会原谅他。”

“世界上没有这种过错，仇恨是一时的,而原谅则是永恒的。犯了错的人，只要诚心悔改，神必信实,会赦免你的罪过。”

“如果只有诚心,却没办法悔改呢？”

卡斯迪奥仔细观察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英俊的面庞,但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却死气沉沉,既没有忏悔者的绝望，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明明再向神父诉说心事,语气却平淡麻木得如一杯白开水，不像有心解惑的样子，但是——

再仔细一点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年轻人把一双五指修长、皮肤细腻的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正无规律地互相揉捏着——很明显，这位忏悔者有些拘谨。

知道犯了错，却只能继续犯下去，一边忍受内心的煎熬，一边无法悔改……吗？

卡斯迪奥暗自摇头。

“听说过……大卫的故事吗？”

年轻人眼睛眨了眨，然后点头。

“听说过，撒母耳记，第十二章。”

“大卫与乌利亚的妻子行□之事，他认罪后为此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他的儿子甚至仇恨他，追杀他，但是神赦免了他。”

“我记得这一段，大卫认罪后，拿单曾经说：‘耶和华已经免除你的罪孽，你不至于死。只是你行这事，叫耶和华的仇敌大得亵渎的机会。’”

“神对大卫的审判，非常严厉，但是大卫上天堂也没有人怀疑。”卡斯迪奥摆出他惯常用到的表情，并对年轻人和蔼地劝慰道，“所以，只要你像大卫一样悔改，不论犯下什么错误，神都会赦免你。希望你早日到主的面前，认你的罪，然后悔改。”

这时，年轻人突然抬起头来。

“神父！”

“嗯？”

“大卫的儿子，最后原谅自己的父亲了吗？”

“诶？”

年轻人垂下头，不安地问道：“《旧约》里只讲了大卫的结局，但他的儿子呢？自己的父亲背叛了自己还升上了天堂，他能容忍死后和这样的人在同一个世界里吗？”

“就算……就算神给予了大卫严厉的惩罚，对于他儿子所受到的伤害来讲，其实无济于事吧……如此一来，忏悔和改过，究竟有什么意义？”

卡斯迪奥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人生而有罪，人犯了罪由神来审判、管教，就能回归天堂，谁也没有想过人本身就有资格审判犯了罪的同类。

因为对神明的不信任，就是对神明的亵渎……

“不好意思，今天问得太多了。”年轻人看了看表，赶紧起身，“明天就是《断头谷》上映的日子，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

“我先走了。祝，一切顺利。”

门“砰”得一声关上了，昏暗的房间中只剩下神父一个人。

这间屋子，位于第十一维度巨大宫殿最偏僻的一角，卡斯迪奥住在这里，刚刚造访的年轻人，名叫麦家。

卡斯迪奥和麦家，都是十一组的演员——在来死后界之前，卡斯迪奥是一名牧师，麦家则是一个拥有“赌王”名号、实则靠出千发家的高级混混。

在碰见麦家之前，卡斯迪奥并不曾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超出神职工作认识范围的地方重操旧业。但是有一天——从恐怖片世界回来的某一天——一个年轻人敲响了他的门，然后问他：“卡斯迪奥先生，可以听听我的忏悔吗？我听说您是一位神父。”

是从《撕心裂肺的爱》里回来的新人！

卡斯迪奥本来想拒绝这种无厘头的请求，但是当他看到年轻人那双毫无生气、比行将就木之人还沧桑的眼睛时，他动摇了。

既没有狠心地关门，也没有热情地开门，就这样，麦家进了卡斯迪奥的房间。

“神父，我做了很多错事。”

“最大的一件就是辜负了我爱而且爱我的人，等我想要求得她原谅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无法忘记这种痛苦，每天闭上眼睛，永远都会梦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卡斯迪奥长叹一口气：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的恩怨情仇啊。

十八岁之前，麦家混迹在小城市的街头。帮老大看场收费，用水果刀威胁中学生，有了闲钱就会到赌桌上爽一把，然后口袋空空饿上一周。

他不是痴迷赌博，他是痴迷千术，他最崇拜的人，便是当地人称“赌王”的老k。

年纪轻轻的他长着一张不错的脸，在那时就已经有一个老婆了，那个女人是家里人介绍过来的，她知道麦家的工作不正常，却也不嫌弃。女人嫁过来之后，两个人一直过着贫穷的日子，却也安安分分，没闹过什么矛盾。麦家被人揍了，她帮着处理伤口；麦家赢了小钱或者受到大哥褒奖，她也跟着开心。

后来有一次，麦家被人陷害，在替老大出手的时候被人当场捉住出千，结果他不但输得倾家荡产，还欠了巨额的高利贷，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女人的父亲将女人接回娘家，骂他道：“跟着你这种不知长进的背时猴，我女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女人在门后偷偷流泪，却不敢看门外鼻青脸肿的人一眼。

寒冷的冬夜，麦家躺在破旧的报纸箱中，一阵凉风将他吹醒，张开眼睛，面前多了一身棉衣和一个饭煲。

麦家打开饭煲，里面有他熟悉的热度和香味。

再后来，机缘巧合，他被老k赏识，习得一身绝顶千术，逆袭而归。

那时的麦家，已经不再是当初人见人骂的卑劣小子。他穿着高档的西装，皮鞋上一丝灰尘都没有，头发上打着那时候十分流行的发油，年纪轻轻进进出出就都有一大票人跟着。他风风光光地来到岳父家里，把女人接回了自己的私人别墅。

再住在一起时，女人变得沉默而拘谨，麦家则冷淡而长时间不见人影，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悄悄地改变了。

“老公，我们还是回老家住吧，不要再赌钱了好不好。”

“怎么，是总呆在家里寂寞了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现在的情况很特殊，保镖是必须有的，你出门也要有人跟着，这都是为了你好，或者……你这是在埋怨我最近对你冷淡了？”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怕了，每天你不在家的时候都会有人上门来让我跟你求情免债，而且数额越来越大……赌桌上输赢轮流转是常事，我有时候真担心有一天你也会……”

“不要再提这样的事了！回老家？放弃我的事业？你知道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有多不容易！”

“麦子，我……”

“我累了，今天晚上想一个人歇会！”

每次对话，都这样开始，又都这样结束。

麦家不是不爱这个女人，只是他现在的身份不允许他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老k死后，“赌王”的名头就由他接下来，这个身份看似风光，其实凶险暗藏、步步危机，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他身上的肉，就等他一松懈就剜下一块来，他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退出这个舞台？

更何况他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