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知道,这一次,他不是随便说说。
他是真的对她生气了吧?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生气?
她与他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阿轩的死……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她恨他。
却又如此的无能为力。
她更恨自己。
“不念旧情?”
夏以沫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般,“宇文熠城,你我之间,有什么旧情吗?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只是,她的话音未落,宇文熠城隐忍薄怒的嗓音,已是蓦然响起,“夏以沫……”
他灼烈的大掌,蓦地攥住她纤细的腕,迫着她跌进他的怀抱,迫着她仰头,撞进他淬着烈烈怒火的墨色瞳仁里,他盯着她,凉薄字眼,一字一句,伴着滚烫吐息,一字一句的喷洒在她脸颊之上,“……你真的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孤为着你,已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已经不予追究了……你还不满足吗?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看孤的吗?……”
他攥住她皓腕的修长手指,陡然用力,像是恨不能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夏以沫,你口口声声的说……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那么,孤会如你所愿……”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男人齿间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如淬了寒冰,一刹那直抵夏以沫的心口,痛彻心扉的凉意。
夏以沫被迫抬眸,望进他的眼底。男人漆黑的寒眸,如古潭般幽深,那里一片冰冷,映着她狼狈的模样,像是没有温度的一池湖水,冷冷的裹住她。
却是她挣脱不得的深渊与漩涡。
夏以沫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忽而一窒。彻骨的惨痛,在一刹那间,如同喷涌而出的潮水一样,迅速的漫延进她的五脏六腑之间,四肢百骸都仿佛被这种惨痛瞬间击中。痛的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的眼中,不能自抑的浮起层层的泪意,那么满,那么烫,像是要生生的将她撕裂了一般。
但面前的男人,近在咫尺的男人,却仿佛丝毫看不到她眼底的痛苦一般,他对她要说的话,已说尽,他只是狠狠的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一把将她甩了开来……就像是甩开一块他再也用不着的抹布一般……
夏以沫一刹那,心如刀绞。
因为被男人毫不留情的甩开,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积在眼底的泪意,却再也不受控制,顺着眼尾滑落……但夏以沫很快便死死的咬住了唇,生生的将那些代表懦弱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恨自己如此脆弱。
她恨自己,面前男人短短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将她伤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她是如此的恨自己。
夏以沫死死咬着唇,直到口腔里渐次弥漫开星星点点的血腥之气,她心中那些毁天灭地般的痛楚,方才稍稍压了下去。
仿佛惟有这样清晰的疼痛,才能让她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好过一点。
再抬眸的时候,夏以沫的眼中,已不见什么凄楚软弱,只面色仍差些,被贝齿咬的出血的嫣红唇瓣,越发的浓丽湿润,如妖娆盛放的一朵暗夜玫瑰,绽开最妍丽的姿态,“宇文熠城,你放心,我会记住你今日的话……”
顿了顿,女子清透白皙的脸容上,也敛尽了一切的情绪,就仿佛方才的一切软弱和痛楚,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她静静的抬眸,望住对面的男人,她甚至抿唇向他笑了笑,“其实,妾身今日来,是想问问陛下,要如何处置娴妃姐姐……”
她清澈的嗓音,柔和而淡然,听不出任何的锋利与刺猬般的咄咄逼人,宇文熠城却是浓眉微微一蹙……
他讨厌她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更讨厌,她口口声声的“陛下”与“妾身”,在两个人之间隔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越是这样,他心中集聚的怒火,也就越来越深。
她不是问他,要如何处置顾绣如吗?好。
宇文熠城冷声开口道,“娴妃顾氏,处心积虑,用尽手段,谋害俪妃,其用心之毒,不可饶恕……”
听他的口气,夏以沫心中瞬时一紧。不待他说完,便急急将他打了断,“宇文熠城……”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急切的打断他,闻言,只好整以暇的瞥了她一眼。
“爱妃是打算替娴妃求情吗?”
宇文熠城漫不经心的开口。
同他不喜欢自己唤他“陛下”一样,夏以沫耳听着他薄唇间吐出“爱妃”两个字,心中也是阵阵的恶寒。
她忍住想要纠正他的冲动,心中冷静了片刻之后,方才斟酌开口道,“娴妃姐姐陷害俪妃娘娘假孕一事,她确有不对……”
语声一顿,女子眸光沉沉的瞥了一眼对面的上官翎雪,继续道,“但,娴妃姐姐也只是因为当初她的孩儿,被俪妃娘娘所害,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才会想要替她的孩儿报仇,做出这样的事了……”
听她提及当年顾绣如小产一事,宇文熠城不由皱了皱眉。
这时,上官翎雪突然开口道,“娴妃姐姐当年小产之事,确实与翎雪无关……翎雪不知道,娴妃姐姐她究竟听信了何人的谗言,对翎雪产生如此的误会,但翎雪确实可以对天发誓,没有伤害过她腹中的孩儿……”
她信誓旦旦的将一切撇清,神情坦然,倒如同真的一般。
宇文熠城显然也并不愿意相信,当年之事,与她有关,遂道,“娴妃小产一事,早在当年就已经查的清清楚楚,乃是襄嫔妒忌所为……是娴妃她自己,一直耿耿于怀,还将一腔怨恨,转到了翎儿身上……今日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是她咎由自取……”
听他如此的维护那上官翎雪,听他如此的信任那个女子,夏以沫心中微微刺痛之余,却只觉得如此的可笑。
夏以沫情知跟他说不通,却是忽而转向一旁的上官翎雪,“俪妃娘娘,也是如此认为的吗?”
她定定的望住她,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就像是要望进她的心底,将她看穿看透一般,“俪妃娘娘一向心慈貌美,又最善解人意不过……即便娴妃姐姐确有陷害你的地方,但你也要体谅她是因为误会了你谋害过她腹中孩儿不是?……”
像突然想起了某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夏以沫微微一笑,“就拿之前来说,虽然俪妃娘娘你并不是真的有孕,但当听到自己所谓的小产,所谓的被向婉儿所害,所谓的被我所害之后……你心中也一定十分的难过吧?……所以,你也一定能够体谅娴妃姐姐失去腹中孩儿,想要为自己的骨肉报仇雪恨那种心情吧?……”
望着对面的女子,因为自己的这番话,眸中闪烁不定的精光,夏以沫勾在唇畔的如花笑靥,也不由更浓丽了几分,“将心比心……我相信,俪妃娘娘也一定不忍心太过苛责娴妃姐姐吧?……”
她不是喜欢装圣母吗?那她就给她这个机会。
夏以沫毫不掩饰的漾起唇畔冷笑,目光闲闲落在她的身上。
但上官翎雪眼中只短暂的掠过一抹狠戾,旋即便在被人察觉之前,不动声色的敛了去。
她微微向前了一步,站在夏以沫的面前,柔媚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娇娇怯怯,温声开口道,“沫儿妹妹,我知道,你与俪妃姐姐一向亲厚……”
语声一顿,“只是,这件事,不仅牵扯到翎雪一人,也包括沫儿妹妹你……”
夏以沫心中蓦然一动,便听那上官翎雪继续说道,“……毕竟,娴妃姐姐设计我假孕的牵机草,正是从沫儿妹妹你那里得来的……”
说到这儿,女子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嗓音瞬时一顿。
夏以沫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冷冷一笑,“听俪妃娘娘话中的意思是,怀疑我与娴妃姐姐合谋,陷害你假孕的吗?”
上官翎雪却是抬眸,缓缓凝向她,“翎雪并没有这样说……”
神情顿了顿,“只是,这件事情,太过巧合……娴妃姐姐手里的牵机草,毕竟是从沫儿妹妹那里得来的,而沫儿妹妹你又一向因为司徒公子之死,怨恨于翎雪……”
后面的话,女子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已经说的再清楚不过了。
宇文熠城漆黑如墨的一双寒眸,微微一闪。有讳莫如深的锐芒,从瞳底一划而过。
夏以沫勾起一侧的唇角,“看来俪妃娘娘是觉得将娴妃姐姐打入天牢还不够,打算拼了命的将本宫也扯进去才算数,对吗?”
上官翎雪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一旁的宇文熠城凉声阻止道,“夏以沫……”
略带警告的语气,微微刺了夏以沫一下。
“牵机草一事……”
宇文熠城嗓音平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顾绣如已经承认,是她悄悄从你那儿偷走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也不必往自己身上揽……”
他这番话说出口,落在夏以沫耳中,却是心底蓦然一跳。
他这是在替自己开脱吗?
脑海里蓦地闪过这个念头,夏以沫心中忽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说不清是苦是甜。如同细小的羽毛,不经意的划过她的心头一般。有些发酸,又有些发涩。
上官翎雪垂眸,遮去瞳底一刹那间簇起的烈烈妒忌与恨意。
便听她轻声开口道,“方才是翎雪误会沫儿妹妹了……还望沫儿妹妹你不要见怪……”
这样的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夏以沫冷冷瞧着她,却不打算就此作罢,“俪妃娘娘虽然口中这样说,但心底大抵还是认定,本宫与娴妃姐姐是一伙儿的吧?”
上官翎雪亦抬起眼眸,迎向她的视线,却是淡淡开口道,“若沫儿妹妹果真问心无愧的话,又何须在意翎雪怎么想呢?”
语声一顿,女子缓缓将一双明眸,转向了身旁的男人,“翎雪一切但凭陛下决断……”
夏以沫心中一紧,也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男人。
宇文熠城眸色漆如夜海,有未明的湛湛清光一闪而过。
半响,方听他淡淡开口道,“娴妃故意陷害翎儿假孕一事,证据确凿……至于如何处置……”
说到这儿,男人语声一顿,似在沉吟着,到底如何处置顾绣如……
夏以沫心中又是一紧。在他决定之前,不由开口道,“宇文熠城,这件事,也许还有别的隐情,你不能就这样武断的处置娴妃姐姐……”
听得她似乎铁了心,要为那顾绣如开脱,宇文熠城一双清俊的眉眼,紧紧蹙起。
便听那上官翎雪幽幽开口道,“沫儿妹妹如此这般的维护娴妃姐姐,难保不让人生疑……”
夏以沫冷冷盯住她,“俪妃娘娘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置娴妃姐姐于死地,也难保不让人生疑……”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宇文熠城听得心烦,冷声道,“好了……娴妃一事,孤自有决断,容后再议……”
尽管结果仍未知,但听得他这样说,夏以沫心中却是不由的一喜。这就证明了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他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否是因着她,才推迟处置顾绣如……眼下的她,也无心追究……
她要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段时间,让宇文熠城回心转意,就算最后不能令顾绣如脱罪,但至少也要救下她的性命……
心思一定,夏以沫抬眸望住对面的男人,“宇文熠城,我想去天牢看看娴妃姐姐,可以吗?”
她语声柔和,是真的在求他。
宇文熠城能够听的出来。心中微微一软。
“去吧……”
男人最终淡淡同意。
夏以沫向他笑了笑。
上官翎雪远远站在一旁,一双明若秋水的眸子,微微垂低,掩住了瞳底一切的妒恨与怨毒。
窗外,日光不知何时,已渐渐西沉,火红的夕阳,遥遥挂在地平线之上,将半片天空,都染的如血般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