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宫里平安过活一甲子的老太监,纵使昏懦无用,如此漫长岁月中他听见、看见的种种,都会像聚沙成塔那样积累起不可让人小视的对世故人情的深刻洞彻。
皇帝如是想。否则,何以解释年幼的小公主竟然这般懂得为人处事之道?不都是李潮生教给她的?
掌嘴是宫中最常见也最轻的惩罚,然而这处罚的地点如果换在了亲贵重臣们饮宴的长春殿门外,羞辱人的效果绝对要超过直接处死犯错的奴婢。
瞟了一眼弯腰躬身侍立在旁的李潮生,皇帝抚须对乌义笑道:“朕这小公主,倒是颇有朕的皇姐幼时之风。”
乌义立刻离座,躬身对皇帝恭敬说道:“奴婢也是这样想。奴婢还记得,当年定王妃的女官对南泉贞敏长公主不敬,长公主殿下亦是如此惩罚那名女官的。请陛下恕奴婢大胆,遍观诸位公主,唯有玉松公主性情最像长公主,仁厚、又不容人轻侮。”
皇帝怅然长叹,手抚武令媺的肩膀,低声道:“可惜皇姐英年早逝……”默默数息,又问,“这一路颠簸,谢骏的身子无恙吧?”
“谢驸马去年十月份又病了一场,调养良久才痊愈。不过昨天接到鹰卫传讯,眼看京城在望,驸马的身体日渐强健。”乌义觑着皇帝神色,沙哑声音里染上几分感伤,“先是长公主,后是皇后娘娘,驸马连遭亲人离世之痛。若非陛下不时眷顾,又有儿孙承欢膝下,他的身体只怕愈发不好……如今已是满头霜发了。”
“他只比朕大两岁。”皇帝颇为动容,对季良全说,“你去内库取一些好药材,让人即刻快马加鞭给谢骏送去。”
季良全领命离开。谢骏乃是皇帝幼时伴读,敦庄皇后之兄,皇帝唯一的胞姐南泉贞敏长公主驸马,昔年的武安殿上柱国大将军。因孝仁太子暴毙一事,谢骏触怒了皇帝,实爵勋爵官职都一撸到底,勒令去益州谢氏老家思过。
事隔数年,皇帝宣谢骏一家人秘密进京,看似起因是感念昔日情谊,但季良全是皇帝近身侍候的人,当然清楚皇帝此举大有深意。
武令媺乖乖倚着皇帝膝边站着,竖起耳朵把皇帝和这个灰袍大头目的对话都听进心里。不管有用没用,情报总是越多越好。听出皇帝对这位长公主颇有怀念的意思,她扯扯皇帝袖角,好奇地问:“父皇,儿臣真的很像姑姑吗?”
皇帝低头俯视武令媺,端详她笑眯眯的小脸,缓声说:“你的贞敏皇姑若还在世,必定会喜欢你。媺儿,长春殿乃是饮宴之处,若在那里处罚人未免煞风景。朕让这个奴婢在云阶掌嘴,可好?”
云阶人来人往的,不消一时三刻就能把这事儿传遍宫中,东成公主的脸面只怕要丢到天边去了。然而武令媺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数年职场生涯让她养成了凡事留一线、不把事情做绝的习惯。
可是瞧着皇帝脸色,再分辨他那听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武令媺还是果断决定听话。反正她已经把陈妃和东成公主得罪狠了,就算她不提出处罚意见,人家恐怕也不会与她化干戈为玉帛。讨好皇帝、得到庇护,是她这个年幼孤女生存下来的唯一路线。
“父皇这样疼儿臣,儿臣很开心,儿臣什么都听父皇的。”武令媺用小脑袋在皇帝胳膊上蹭了又蹭,露出心满意足表情。
皇帝瞧着像猫咪一般乖巧听话的yòu_nǚ,心情也不错。他很给武令媺面子,直接指派李潮生去向殿外跪等发落的陈善传达旨意。
乌义见皇帝露出笑模样,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驭下不严,昨日有数名豹卫失礼于公主,恳请陛下和公主降罪。”
武令媺刚才看见这名灰袍华衣老头,就猜到他和昨天把自己揪来见皇帝的那些灰袍男人是一路的。当时老头进来向皇帝请安,说有要事禀报,二人就进了内殿。她还真没把昨天的事儿放在心上,不过灰袍们显然没忘记。
“媺儿,你来说。”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半分动怒模样。
其实吧,武令媺昨天是大大受了惊的。但她察颜观色,皇帝对这个灰袍老头很是礼遇,还给他凳子坐,她心里即便真有什么委屈也要先忍着。再者,从昨天被押解路上宫人对灰袍们的态度,她猜测这些人不好惹。
“不知者不罪。”武令媺一摆小手,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又不知儿臣的身份,儿臣不怪他们。”
“好!”皇帝点头,赞许道,“朕的媺儿有容人之量,朕可是知道你受惊不小。这样吧,按制,公主身边应有豹卫保护安全。你是诸公主之首,护卫人数可以多一些,朕就将昨日那队豹卫赐给你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