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楚叹道:“张叔夜两个,此番领军来,非是寻常征缴,便这一番杀他打败,你我弟兄,只好清风寨里安身,如何能比他青州地界,京东两路周旋?以一隅之地,击弹丸之所,我固不知胜算几在?又有二龙山里一泼弟兄,便是张叔夜败走,清风寨处不敢大意,两厢联络,也须时日,不能趁势聚义,作出决断,徒然教人懊恼。”
孙二探道:“不若舍了清风寨这一处,哥哥但有计较,弟兄们自生死相随。”
赵楚笑道:“也是不忙,只是贪心不足耳——”
话音未落,外头一声嚷,撞进一条大汉,爆眼如铃,英雄了得,非是邓飞,却是谁来?
赵楚大喜,急忙来迎,把臂左右探看,道:“正想念山里弟兄,便有个好兄弟来也。可怜外头围困数重,不能挡兄弟自如来去——山中弟兄可好?”
那邓飞见了赵楚,喜不自胜,与孙二见了,方囫囵吃一盏茶,便笑道:“不是小弟说不得,孙家哥哥好生了得,那张叔夜老儿左右奈何不得,只好舍了这没面目的,教个甚么岳飞小将只管围困,孙家哥哥料定青州府必有大战,生恐哥哥人手不足,当时舍了二龙山,引著众家弟兄,尽皆赶来相聚!”
赵楚愕然,继而欣然,又看邓飞,征尘未去,彪悍尤健,乃携他往城头站了,手指沓簌簌官军大营,十分开阔,大声道:“放着有这等一泼的好兄弟,何愁大事不能成?”
邓飞见他并不多问孙安安排,心里佩服,忽有孙二不解问道:“清风寨要紧处,只便那几个,都有牢靠兄弟把手,与邓飞哥哥素未谋面,怎生得入来?”
顿又忙道:“哥哥休见怪,只怕有些泄露处,教张叔夜趁了去。”
邓飞方叹道:“都是为哥哥出力,哪里见怪?时在饮马川,不知天下一段义气这般,只愿这一番聚首,再不分离,在哥哥马前,从此都是快活。”
孙二嘿然,赵楚却正色道:“兄弟们这一番心意,当真泰山一般,人世间里走一遭,能得这里,死也无憾。只一桩事,众家弟兄须细细谨记在心。”
当时众人,凝神静听,但道:“自反了这世道,俺与众家弟兄一般,大号性命,系在阵前。古人也说,将军难免阵上死,瓦罐难离井边忘,今日身免,不知明日,但有个计较,早已料定。俺若彼时战死,权作前头地下,当为众家弟兄作个打头阵的,休论好歹,但凡活着的,每逢不平,一碗薄酒洒地,足可告慰平生。若有众家弟兄在前头,俺只好苟且这般活着,早晚念想,倘若寻个坐落,立起生死祠,香火供奉,后人传说。只毕竟干系大小,几日也听闻有些许弟兄,家小周全,生恐连累。非是这一泼没个肝胆,上下俱周,不可不虑周密,但有得知,众家兄弟须依俺,不可轻易视之,但凡离了这一厢,有平日交好的,休教暂且扬镳,坏数年间情分。”
孙二面有怒色,十分不平,待要分辨,琼英使个眼色,只好闷闷应声,道:“这一泼的,也劳哥哥这话来说,只管教他去了便是,不再为难。”
邓飞不知清风寨里情势,只他是个机敏的人,左右寻思,便解其中之意,暗道:“山里弟兄,本两处来的。河北人马大部,琼英所属,本也无许多老小忧虑。便是山东地界投来,也是江湖里亡命之徒,与俺一般。便这清风寨里,本是官军,也有地头蛇,盘亘此间多年,安能不有家小之忧?想他等,眼见官军势大,又无决然造反之心,必生去意。”
后又念道:“这般人物,值甚么这般干念?以孙安之见,青州,势不能固守,必当寻个妥善去处,这许多人手,教他落个好的念,甚么用处?”
又见左近健军里,并无那番话里的人,却多壮烈慷慨之色,恍然似有所觉,忙来劝道:“既是有老小周密的计算,便就教去只是,哥哥何必这等听不得的话?小弟们,大都江湖里惫懒之身,常人只以草莽贼寇之流视我,谁如哥哥待之者一般?俺不通史书,不知大义,只谨记一个,待俺如草芥者,挥刀杀之;待俺弟兄者,以死命报效。哥哥只管安心,便是天下底下,小弟舍却百斤的这,前头当为哥哥杀出个路来。”
孙二发付了左右教去这般如此,耳闻邓飞这般说,大声也道:“正是,正是,邓家哥哥这番话,最是在理。千军万马,怕他甚么来?朝廷法度,又怕他甚么来?左右只是杀,死且不惧,哪里要哥哥这般的心?”
不一时,内里恸哭声起,又有个公推的汉子,颇是赧然,满面通红,远远前来,拜在关头,泣不成声。
赵楚且教他起了身,温言劝道:“好男儿立世,上下老小,便是天地,为家小计,何错之有?看兄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我固知是个好男子。且去了,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日,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倒教外头那官军听了,莫名耻笑而已。”
那汉再拜,立起身来,孙二一旁看他,也觉怆然,叹道:“平日里一家兄弟,也知都是好汉子,却不比俺些,无家小之忧。这两日众家弟兄言语里,非是真心,只是不解其中意,且教他等,也莫在心。”
那汉默然,一言不发,三拜而去。
又片刻,校场大开了门,里头缓缓开出数十上百个汉子来,便在辕门外,望定关头拜了三拜,逶迤而去。
自此,清风寨里主战的,精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