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宁,毕竟是个不爽利的,终不肯道明来意,见几个闲汉告辞,便持了枪,矜持而去。赵楚不免揣测,此人既此时方来京师,看他满面倦色,自是未曾歇息多时,只怕方过了审官,这般急忙忙的来访,只是吃些薄酒,定然不能。
段景住立于赵楚身后,眼望醉醺醺几个闲汉一路匆匆去了,目视徐宁去向闷声道:“此人好不爽利,本见他一身的本领,当是个人物,讷者一样!”
赵楚笑道:“不必提他,兄弟且在我处住下,待过了时日,俺寻人往衙门里问个明白,若能拿回马匹,不枉兄弟辛苦许多时候。”
段景住细细计较,半晌道:“哥哥恩重,只是这马匹,折了便是折了,都说天下衙门一般儿黑,区区些许财务,若教哥哥再吃些不妥,俺怎见江湖里弟兄?说个不嫌羞的,哥哥资俺些钱财,待去了北地,只管取贼人马匹,往来数月便可赚回,不值当见那小人嘴脸!”
赵楚只是笑,不与他分说,段景住心内感激,自往偏堂里歇了,半晌只听门扉响动,咿呀声中,有人掩门而去。
此时大宋,繁华之地并不行宵禁之令,有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所谓樊楼,乃是销魂之所,譬如玉香楼。
太宗年间,有陈象舆,胡旦,董俨,赵昌四人,每灯上时,不敢往樊楼,便寻茶馆酒肆,畅谈至天明,有人记之,道是“日夕会昌言之第,京师为之语曰‘陈三更,董半夜’”,方有“三更半夜”一词。
如今夜幕方落,灯火阑珊里,有美人如织,行人如梭,往来人家,都是闲情的,携女来去逶迤,恰似后世里夜市,只那口腹之美,不曾有太多,辉煌虽不比彼时,然则热闹,远远有过而无不及。
赵楚出得门来,自知李师师唤他往金钱巷里,定然有甚么了不得讯息,不敢怠慢,骑了老马避人而来,渐渐拐过水桥,钻入群群之中,忽有女声俏然唤道:“莫非赵大郎么?”
赵楚本不当有人唤他,又走两三步,竟有个清秀小厮,分明女子装扮,笑靥如花扯住马头,自顾埋怨道:“赵大郎好不威风,娘子忙忙唤你三无声,不见回头看一眼,可是美人有约不成?”
赵楚哑然失笑,低头看这女子,十四五年纪,胡乱罩了一身粗布衣裤,歪歪顶个小帽,粉颊上擦些不知甚么物事,若不细看,也瞧不出他竟是个木兰。
这女子,似不怕赵楚看出她女儿身,鼓起唇儿瞪住眼眸,双手攀住马头不肯让步,做出兴师问罪模样来。
“大郎何处去?”自后赶来软轿,内里探出欺雪压霜素手,明媚宛如灯火里玉藕,却是颦翠楼的崔念奴,见面笑问道。
赵楚自见李师师,寻常美色不知见了多少,禁不住却有经验之觉,这崔念奴,只看颜色自是比不得李师师,那一段风流,她也学不来。却她这灯火里巧笑嫣然,分明是个后世里方见的姣美女子,夜市中坦然自若寻人说话儿。
便先下马,攥了笼头笑道:“阿姐唤我,想是有分说,正要去见——崔大家莫非也瞧这夜市风流么?只怕雪拥蓝关不成,京师里的好男子,闻讯都来接了轿夫功劳!”
崔念奴掩唇而笑,招手道:“倒是不急,金钱巷里,只怕贵客尚未走开,你若去了,少不得教你那心肝儿阿姐吃许多怪罪!”
赵楚心头一动,寻常人物,便是三省相公,不见得能怪罪李师师,这崔念奴心府颇深,她一口子贵人,非赵佶那厮,还有谁来?
转念一想,也知去不得,李师师自入门玉香楼,便以似无所不能雅技名彻京都,赵佶号称风流雅人,心有所求,面子上也做作不得。只是他毕竟是个天子,旁人也须顾及几分,若是此时自己去了,迎面撞上此人,他暂且拿捏不得,李师师处,少不了再也周旋不能。
于是扯了笼头,将那小厮装婢女支开,笑道:“崔大家雅兴不减,只是这轿子么,阻挡风光不少,不如乘我这劣马,一路所见倒是不少。”
崔念奴犹豫不决,她名冠京师,这顶软轿,挡住许多觊觎,若是冒失失乘个男子鞍马,为人所见干系不小。
便去卷轿帘,吃吃笑道:“大郎说的,自是好的,只是大郎不怕你那心肝儿阿姐片刻寻你问罪么?以大郎名头,江湖里抬举的怕不三千五百,教他们传说大郎竟为个妇人牵马坠蹬的,名声不好听。”
赵楚漠然道:“俺只管欢喜便是,旁人说甚么,值得劳神?阿姐心有明辨,素来是与崔大家赵大家神交的,管甚么问罪?”
崔念奴一滞,暗恨这厮,心下却甚向往,那小厮婢女也不住怂恿,道:“他也不怕,娘子吃甚么踟蹰?可不知,好玩的海似,再说教他牵马坠蹬,说出去李家娘子面儿上也不好看,有甚么好,恁地压咱们一头?”
崔念奴责道:“教你好生看青鸾红萼的好,总是不听,可见人家有你这般小心么?京师里过活,本便甚难,须知祸从口出,休教人道两家起了龌龊!”
婢女笑嘻嘻应了,又咬耳吃吃笑道:“娘子作甚么犹豫,赵大郎狮虎一般的人儿,都说李家娘子当个心头肉一般儿,不如娘子发些甚么红利儿,一口吞他下去,倒也风流的紧!”
纵是崔念奴,禁不住双颊烫热,酥-酥地似要化了一般,面红耳赤嗔道:“死蹄子,口上也不知积德,教青鸾两个听了,定撕破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