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仿佛迷惑在他的柔和里,亦或者是今夜的银骨碳太暖,熏香太浓,娃娃几张小嘴,磕磕巴巴的说出:
“宝……宝……”
九郎唇角轻钩,淡淡笑道:
“宝贝?”
娃娃点点头。
后面的王十郎忍不住地呛声道:
“你哪里是什么宝贝,无父无母的,还被人欺负,是根野草还差不多。”
话毕,娃娃和九郎都向他投去冷幽幽的一瞥,那神情一模一样。
刚刚收好银针的清虚真人爱抚的摸了摸娃娃的额,汗湿的,但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他叹道:
“这么小的娃娃,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大概是真的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吧。”
周围的人又现出了那种既悲伤又充满了怜悯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娃娃并不喜欢的,还不如一碗牛乳,一块酱肘子……
“就叫你阿宝好不好?”于一阵儿寂静中,九郎又开口了。
娃娃还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九郎笑了,放下娃娃的小手拍了拍,以示安抚。
娃娃也笑了,冲着九郎露出一口细细白白的糯米牙齿,甜腻腻的,傻兮兮的,没心没肺的。
九郎倏然一愣,几月以前在荒郊野外刚见着娃娃的那一幕和眼前的这一幕莫名重叠在一起。
原来娃娃的笑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没心没肺,而是出于本能的竭力讨好。
这是要经历多少非人的对待,挨了多少饥,受过多少冻才能学习到的近乎本能的智慧。
九郎的心兀的一疼。
对面回廊上,有大红色的裙摆带着风迅速朝这边飘来。
“夫妻相对,好似鸳鸯,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三载结缘,则爱人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那裙摆越来越近,转眼已停在男子身前。男子仿若未见,直到念完和离书上的最后一句:
“一别两宽,各生欢欣。伏愿郎君千秋万岁。”
那裙摆再次扬起,跨过鸡翅木的门槛,入了这厢清新雅致的天地。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夏侯息竟不知自己曾经不通汉语不识汉墨的龟兹夫人如今不仅能写出这史无前例的和离书,其才藻艳逸怕是比起当年的陈思王亦不遑多让。”男子扬起手里的和离书,脸上竟无半分或恼或伤的痕迹,反而更像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正如郎君猜测那般,几年前郎君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吗?至于这和离书,它并非出自妾手,乃是借用妾曾经偶然见过的一行文范本。”
红色裙摆的主人亦没有秘密被揭穿的慌乱,她神情自若,语气中甚至带着几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雀跃。
她当然没什么可担忧害怕的。
甫她一来到这里,她就知道她身上的秘密必然是瞒不过作为‘枕边人’的夏侯息。
当初她也曾战战兢兢,深怕被夏侯家的这位纨绔子察觉甚至揭穿,乃至她被人当作妖孽怪物一般焚烧。
可是后来,见万事不经心,只知安逸享乐的夏侯息对‘她 ’所生的一双子女却是爱之甚重,她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只要夏侯息还在意这一双儿女,不忍儿女将来落个被人诟病,被人耻骂的地步,为了儿女的人生前程,他就是发现她身上的秘密又如何?他不仅不会揭穿,他还会帮着替她遮掩几分。
果然,这几年,他们虽同处一屋檐下,却过着互不干扰,相安无事的生活。
直到一年前。
“你合该知道,我并不在乎你是谁,甚至可以不追究你是如何占据了我夫人的身体。你若想要离开,我自有办法让你安然离开。可你为何要多方讨好,各种钻营?即便如此便也就罢了,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竟然将主意打到家兄头上,怂恿家兄去做那足以倾家灭族之事,你究竟安的是何居心?我……我更不能忍的是,你们竟然因此弄丢了我的阿宝,我的阿宝她还那般小……”
男子异于寻常的激动,他先是揪起身前女子的衣襟声声质问,尔后又情难自持,一是竟忍不住捧脸呜咽出声。
世人总说他懦弱纨绔,说他有娇姝之容亦行娇姝之事,不堪为大丈夫……可从小他就知道无论是夏侯家,还是宽厚豁达又有些雄才大略的家兄,需要的都是他的无能纨绔啊。
他听从家族的安排,听从家兄的安排。他们让他娶语言不通更非论性情相投的龟兹王室宗女,他一声不吭就娶了;他们让他生出与龟兹王室有血统关系的子女,他办到了,还一次得了俩;一年前初来苍梧的时候,他的阿宝丢了,他们却不让他找……
一个女儿丢了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不能泄了家兄的行踪,更不能暴露家族所图谋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