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史笔如刀。”陛下看着他,忽然问,“博雅,你一向温厚,史册由你执笔,可会同样如刀?”
“会。”他说。
陛下笑了:“你这么确定?”
“臣十分确定。”他躬身,正色道,“昔年春秋时,齐国崔杼弑君。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如此执笔中直,正乃史家本色。臣虽不才,也慕先贤之风。”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
楚煜不由一挑眉。
好个张博雅!在自己的面前,敢说这种话?!他谈及史笔,谈及弑君,居然毫不避讳,神色全无波动。
这说明了什么?
依常理说,他若真的知情,绝对不敢这样。
这个话题太敏感。正常人的反应,是会尽力避开。即使自己动问,回答也该小心,绝不会这样应对。
如今自己没问,他倒先说了,还十分认真。心中有鬼的人,怎么可能这样?唯有心中坦荡,才会如此表现。
他没问题?
可他对长钦说的话,又是从何而起?
“博雅,你实有先贤之风。”楚煜点点头,赞道,“陈史有你执笔,必不失之偏颇。”
“陛下谬赞。”
“在历代帝王中,你最尊崇哪个?”
“明帝。”
“为什么?”
“明帝襟怀广大,宅心仁厚。在登基之前,他礼贤下士。在登基之后,他执礼依旧。历代有多少君主,一登九五,六亲情绝,故交更不必说。曾共打江山之人,或功高震主,或过从太近,皆不免一死。唯独明帝,对人始终如一。单论这点,已胜过历代之主。”他一边说着,十分感慨。
原来这么回事儿!
楚煜了然。
难怪他对长钦说那些,他在以史为鉴!所以他才说,伴君如伴虎。他劝长钦远离,正为这个原因。
怕过从太近,也不免一死。
果然是个书呆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历史相似,但总多少有别。他为此纠结,真迂腐到家。
楚煜不由笑了。
“博雅言之有理。明帝是个圣主,我也这么认为。”
“陛下圣明。”
接下来的谈话,变得十分轻松。
话题转了。
从修史到赏花,到天气星象,真正成了闲谈。又谈半天,楚煜才离开。张博雅恭送,许久才直起身。
身上一片凉。
里衣早已湿透,贴身冰冷。他深吸一口气,脚下有点软。
砰!
他重重坐下,几乎脱了力。直到这时,他的手才会颤。之前压抑太狠,如今一下轻松,颤得止不住。
好险!
刚才真太险。
现在回想起来,他仍觉后怕。差点就死了,差一点!如不是生死关头,连他都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大胆。
那个应对太大胆。
反其道而行,于险中求胜。那一刻,他其实在赌。剑走偏锋,赌的是命。
万幸赢了。
他双手扶膝,慢慢站起。
手还在颤,脚还在软,但他要立刻回去。刚才的高度紧张,让他空前清明,忽然想通一件事。
他发现了一件大事。
郑长钦!
陛下怀疑自己,也许因为长钦。
之前他在想,陛下怀疑自己,多半因为外出,或者,暗记被人发现。但现在想想,应该不是。
因为时机对不上。
暗记既已收效,说明暗部见到了。暗部谨细,应已将其灭迹,不会继续留着。即使有人发现,只能在更早时候。那已距今太久,肯定与之无关。
至于近来外出,以前也曾如此。偶尔的频出,虽然不常见,但并非没有。所以,这其实不算有异。
若说什么有异,只有那次对话。
他与长钦的对话。
那次说的话,可谓异常了。类似那样的话,他从没说过,长钦从没听过。所以,长钦才会震惊。
偏在这之后,陛下怀疑他。
这个时机太巧合。
唯一的可能,只有长钦透风。可长钦明明说,权当没听见!如果当面这样说,转脸去透风,这表明什么?
他说的那些话,在不同人听来,意义不同。
如在一般人听,仅听到一般提点。不过付之一哂,根本不必透风。但在某些人听,能听出弦外之音。深层含义非常,绝对牵扯重大。
难道长钦听得出?
如果听得出,只说明一件事。
长钦是知情人!
长钦知道真相,而且,立场向着陛下!
这个猜测太惊人。
他不敢定论,也不能定论。这事关重大,他无力证实,必须告诉端阳!
他越走越快,心越来越冷。这个宫中的人,他已不能信了。那些所谓故交,他也不能信了。
这里谁都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