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小渡心生愧疚。
若不是他主动上拉客,眼前这位客人或许不会上他们海船,遭受这等危险。
看其似乎身怀旧疾,此一番颠簸,也不知是否加重病情。
正此时,忽然听到一声脆响。
是船头结界破了一角!
海兽发出刺耳的嚎叫声,趁着机会不断沿着船身上爬,一个身材壮硕的船员正在船头摇动风帆,忽而身后出现一只形容狰狞的海兽,伸出钳子就往壮硕船员的脖子上袭去——
壮硕船员瞳孔急剧收缩,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正要闭目等死。
却忽然见一道剑光如同流星入夜,灿然在眼前亮起!
眼前海兽被一剑斩为两段,腥臭鲜血喷薄在他的脸上,他忙抓住机会退回甲板后方,扭过头去寻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只见到一袭黑袍兜帽,而兜帽之下,是一张冷森森的青铜鬼面。
他两眼圆瞪,十分不敢置信,“是你!”
叶云澜认得他就是方才坐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一名壮硕船员。他并未多言,径自越过对方,走向船头。
船头处此时已经海兽聚集,狰狞躯体和闪烁寒光的眼睛虎视眈眈看着船上人类,叶云澜剑上流淌着海兽的血,身后有修士道:“阁下小心!”
音未落,只见剑光横掠而过,扑上的海兽已尸分两截!
想喊住叶云澜的修士道吸一口冷气。
叶云澜身上寂灭剑意缓慢流动,又像水波一般氤氲荡开。
缺影剑仿佛承受不住般发出轻鸣。
海兽继续从裂缝之中扑来。
一只,两只,三只。
而后尽数覆没。
它们没有人的智慧,却也懂得害怕。
只能在船头犹豫攀爬,却没有再敢向叶云澜攻击过来。
远处海面忽然一声刺耳怪物尖叫,仿佛在催促它的属下继续上船袭击。
仍然犹豫的海兽们躁动起来,有几只眼神已变成深红。
远处海面怪物声音依旧持续不断。
叶云澜抬眸看远方。
他依旧看不清海面的情况,然而寂灭剑意却已经锁定了其中最为旺盛强大的那一道生灵气息。
“聒噪。”他冷冷道了一句。
剑意破体而出,破开无边夜色,远处尖叫声戛然而止。
海兽们嚎叫声止息,群龙无首只能放弃袭击船只。
海风平静。
甲板上更是一片寂然。
竹小渡看着船头剑身染血的人,难以说出话来。
他听到旁边有个醉醺醺的修士兴奋道。
“剑道大乘境界?未想我徐子策今日竟能在此见到剑道大乘境界的辈!”
“既然已经剑道大乘,何以还是凡人之身,不应当啊不应当……”
眼见那醉鬼喃喃着便要靠近那人,却被人抢先一步。
面容粗犷的船长大步走上去,来到叶云澜面前,朗声笑道:“今日能够抵御此番兽潮,全赖有阁下相助。我竹盛光在此谢过阁下了。不知阁下名讳?”
叶云澜没有立时回答。面上的青铜面具狰狞,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竹盛光察言观色,立即换了个说法道:“阁下是隐士高人,若不想暴露名讳,只需随意给我们一个代号称呼即可。您是我们全船的大恩人,我们一定会尽全船之力报答。”
缺影剑缓缓入鞘。
叶云澜道:“随手相救,不必报答。至于称谓……”
寂灭剑意在他的身上还没有完全褪去,海风猎猎吹起他身上黑袍,他看上去似是一尊从地狱来到人间的鬼神。
“我本身并无代号,只是许久以前,旁人皆唤我……”
“‘鬼罗刹’。”
……
黑风阵阵,枯叶打着旋飘在天空,又散碎地降下。像是飘飘荡荡的纸钱。
沈殊走在荒芜土地之上。
愈近魔渊,眉的跳动便愈是剧烈。被压制在脑海深处的魔尊记忆也不断浮现。那些记忆并不只有回到人间的数年,更有当年在魔渊之底的漫长经历,吸收过无数魔魂恶鬼的神魂碎片记忆——而这些,也是沈殊不敢去碰触、唯恐因此沉沦的记忆。
“欲炼成九转天魔体,需要杀戮吸收百万魔魂,如此才算小乘。”脑海中有声音道,“你连记忆之中的些许魔魂碎片都无法接受,又谈何成就天魔体后,保持理智,去救你念念的师尊?”
沈殊知道这点。
在进入魔渊之,他必须要彻底吸收脑海之中的记忆,令因那部分记忆分裂出的人格与自己相融合。
若是之他还会犹豫,但是而今有了叶云澜给他的承诺,他绝对不会迷失其中,丧失本我。
毕竟师尊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去相见。
沈殊仰头望了望灰沉沉的天空。
荒芜之地,星月难见。
不过以往这个时候,师尊约摸已经上床休憩了。
却不知少了他暖被窝,师尊会否觉得寒冷。
他握紧残光剑,加快了步伐。
……
虽然叶云澜已说了不需要船长的报答,然而竹盛光依然为他换了船上最好的房间。
竹小渡被他父亲打发来专门服侍叶云澜起居。
新的房间与原来相比天差地别,空间宽敞,摆设雅致,有绵软的床被,熏着安神香的香炉,还有烧好的热水可供洗浴。
叶云澜并没有推辞,解决海兽侵袭时候,他身上沾了一些血腥,可以趁此机会清洗干净。
竹小渡拿着父亲准备好的丹药宝物,敲响了房门。
“阁下,请问我可以进来么?”
他没有喊“鬼罗刹”三字,只因此代号,实在阴气森森,听起来并不似正道中人,倒是和魔域里那群魔修的外号有几分相似。他的父亲竹盛光当时面上并未多言,私底下却给他交代多次必须小应对,毕竟魔修喜怒不定世人皆知。这位看上去虽无修为,一身剑术却已入化境,真动起手,恐怕十船人都不够给他塞牙缝。
并又把筹集的丹药珍宝翻了一倍,交托竹小渡务必将报答送到鬼面人手上。
虽然竹盛光如临大敌小心翼翼,但是竹小渡却觉得,鬼面人或许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或许是因为其人声音,或许是因为上船之时竹小渡看见其人端坐船舱里安静的背影,竹小渡总觉得,鬼面人或许是个温柔的人。
便听门内传出那人淡淡声音。
“可。”
竹小渡推门走了进去,便见屋内烛火昏暗,那人身上正背对他看着窗外海面,其身上黑袍已经褪去,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
从竹小渡的角度看,只觉得其人背影异常单薄,好似随时会乘风远去。
“父亲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过来给您。”竹小渡走上去,把丹药法宝都放在桌上。
窗边那人道:“我已说了,我只是随手相救,不必报答。将东西拿回去吧。”
竹小渡想起自己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犹豫了一下,想起了之在甲板上听到对方的咳嗽,小声道:“阁下,您身上有伤,就算不求报答,也可以取几瓶有用的丹药疗治身体。”
窗边人淡淡道:“我的伤药石无用。你且回去吧。”
竹小渡闻言中一突,他在鬼面人身上看不到修士的“气”,而今仔细看,却是连生人的“气”也不剩多了。
他只在将死之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状况。
忍不住又上了两步,走到了窗边人身侧,“您受了什么伤,倘若药石无用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
他语声戛然而止。
眼前人没有戴面具,以他的角度,能看见对方苍白侧脸。
每一寸弧度都流畅得仿佛天工造就。发极黑,肤极白,眼尾一点朱红点缀,几缕微湿的头发弯曲贴在脸颊,可称得浓墨重彩,美色几乎迫人难以喘息。
竹小渡设想过“鬼罗刹”面具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丑陋的,也有英俊的,但绝非如而今所见,惊动魄的美貌。
纵然天机榜上的那些美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叶云澜侧过头。
竹小渡年轻,才十三岁年模样,生着张清秀脸蛋,手里捧着一堆丹药法宝,仰头看人的时候很显真诚。
叶云澜又想起沈殊年少时,也总是喜欢仰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清澈明亮,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
而后随手从少年怀里拿走一瓶丹药。
“好了,”他道,“回去告诉竹盛光,海船到达沧州,我便会即刻下船,不会停留船上。这几日,莫再让人叨扰此间。”
竹小渡愣愣地点头。
待除了房间,才发觉自己脸已经通红。他回去给父亲复命,依样说了叶云澜交代他说的,见到他父亲脸上露出安神色,不知怎的,就不太愿意把他看到了鬼面人的脸之事告诉对方了。
七日之后,海船停泊在北域沧州,霜海境边沿。
叶云澜从海船上下来,同船修士都对他投以感激敬意,但都有意无意与他隔开许多距离。唯有一个长相阳光俊美,背上负着大剑的修士匆匆跑了过来。
“七日过去,终于见到您了,辈!”
“我名徐子策,非常仰慕辈的剑法,想要辈闲暇之时与辈探讨较量。若前辈也是前往霜海境中寻觅机缘,不知可愿与我同行?”
青年看着他,笑出一口白牙。
叶云澜没有见过他模样。
倒是记得他声音。
那日船舱食肆,喝醉了酒大喊“想要叶仙君娶我”的,便是眼前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