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笑道:“多谢国公爷体谅。”
姬蘅和他的侍卫们都退到院子里去了,姜梨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才推开门。
掩上门,姜梨看向屋里,屋里的桌上点着一盏灯,桌前坐着一个人。她是背靠着墙壁,仿佛这样能让她稍微感到安心些。背影瘦高欣长,一看到这个背影,姜梨的眼泪就差点下来了。这背影让她熟悉,让她百感交集,她不可能认不出来,这就是海棠。
海棠听见有人来了,立刻飞快的转身,目光警惕的盯着姜梨。她的脸上带着一块儿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睛里的神色却是陌生的。从前的海棠,温柔而冷静,凡事都有她在一边出谋划策,最是贴心稳妥不过,如今的海棠,眼里看不见过去的温柔了,她像是被伤害过的动物一般,提防的盯着来人。
这目光让姜梨心碎。
可姜梨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在海棠的对面坐下来。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海棠身子躲开她,紧紧贴着墙壁,一声不吭。
“你是海棠吧。”姜梨微笑道:“是我让人打听你的消息,将你从枣花村带回来的。”
海棠仍旧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事实上,现在的姜梨对海棠来说,也的确只是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还不知是何底细。海棠开口了,她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闻言,姜梨愣了一愣,面上错愕之色浮起。
海棠的声音,轻轻柔柔很是好听,当年旁人还说笑,说海棠跟着自己这个主子久了,说话的语气声音都肖似姜梨。可是如今她的嗓子,却像是被火燎过一般,沙哑难听的要命。
“你的嗓子……怎么了?”姜梨问。
海棠盯着她,没说话。
对于海棠来说,一个陌生的女子询问她的嗓子,还是这般关切的态度,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的目的。”海棠再一次问。
“我是姜家二小姐姜梨,当今首辅姜元柏的女儿。”姜梨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也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柔和亲切一些,她说:“我受人之托,来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一愣,随即激动起来,她问:“小姐怎么了?!”
姜梨眉头一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的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当年海棠和杜鹃离开沈府的时候,薛芳菲还没死,只是因为与人私通这件丑事被软禁。而薛芳菲赶走她和杜鹃,是因为有朝一日薛芳菲怀疑两个丫鬟偷盗财物,将她们驱逐出府,并让她们永远不得回京。
当时海棠和杜鹃大感委屈,但薛芳菲从未有过那般严厉的时候,多年主仆之谊毁于一旦,海棠心里也难过。但后来她们离开燕京城,又过了很久,海棠渐渐的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当年的薛芳菲是为了保护她们。如果她和杜鹃一直留在沈府,迟早会被沈母发作。
既然自家小姐要她们好好活着,海棠和杜鹃便只能忍着悲痛苟延残喘。如今听到姜梨突然说起薛芳菲,海棠的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姜梨看着她,道:“她死了。”
海棠一怔,几乎要坐不稳,跌坐在地。姜梨伸手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只是神情仍旧是浑浑噩噩的,她问:“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地……”
“薛芳菲在发现与人私通后,颜面无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后重病不治,去了。”顿了顿,姜梨道:“表面上是这样的。”
“你什么意思?”海棠立刻就抓住了姜梨话里的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什么身染重病而死,她之所以死,是因为被人害死了。就像当初她与人私通一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样。”
海棠看着姜梨,她的神情渐渐变化了起来,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动,她问:“你如何知道她与人私通一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紧,但你应该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当年薛芳菲到底有没有与人私通,你最清楚不过。”姜梨道。
海棠紧紧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没有与人私通。”
姜梨看着她:“我知道。”
“你为何要来找我,”海棠问,“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你我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劝你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姜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海棠微笑。
过了一会儿,海棠紧张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姜梨摇头:“我只是很感叹,薛芳菲有你这个丫鬟真好,难怪她当年费尽心力也要把你和杜鹃送出去了。”
海棠一愣:“你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起来:“当年……她是故意把我们驱逐出府的吧?她其实从来没有冤枉过我们吧?”
这件事,虽然海棠后来猜到是这个可能,但她一直放不下。如今薛芳菲死了,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但从姜梨的嘴里说出来,她突然又有了一线希望,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圆满一般。
“是。”姜梨平静的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将要面临无处不在的危险,更有可能连你们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将你们赶出府去,方能得一线生机。若是对你们说出实情,你们反而不会离开,非要和她同生共死。倒不如话说的狠一些,能让你们死心,彻底离开燕京城,也保全性命。”
海棠愣愣的听着,不多时,一行眼泪突然而下。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姜梨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我所知道的,当时并非你一个丫鬟,还有一个叫杜鹃的。为何现在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中途分道扬镳了?还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头,道:“死了。”
姜梨的心紧紧一缩,仿佛被人用手攫住,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实听到海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能接受。
陪在她身边的热闹,一个个就这么离开了,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她是……怎么死的?”姜梨的声音,有一点掩藏不住的哽咽。
可因为海棠此刻实在是太伤心了,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她只是很疲倦的,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的道:“我们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发现官府四处在张贴我们的公告,说我们偷了主人家银子,要缉拿我们。杜鹃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帮忙,去求官老爷告诉他们杜鹃是清白的,但是那一夜……等我找到杜鹃的时候,她已经被勒死,丢在乱葬岗上。”
姜梨的心,痛不可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缉拿,为何案子不审就直接处刑。便是处刑,为何又要不公告于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为何四处又都贴着官府的通缉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这一切都没办法避免了。我看到他们甚至埋伏在乱葬岗附近,大约是等着我自投罗网,去替杜鹃收尸的时候将我抓起来,所以我没有为杜鹃收尸。”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棠的手都颤抖起来,大约是事到如今,还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我毁了自己的脸,躲过了官府的搜查,逃回了家乡。”海棠道。
“你的脸……”
海棠问:“你想看吗?”
姜梨点头。
海棠惨笑一声,伸手揭开了面纱。
姜梨的呼吸一瞬间几乎都停止了,但见那原来洁白俏丽的脸蛋,有两道深深的刀痕,从眼睛一直到下巴,狰狞而可怖,伤口结了疤,却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好转一点,反而更加触目惊心。
是什么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愿意自毁容貌到如此地步?从此以后只能以面纱掩面,行走于世。
海棠一直盯着姜梨的眼睛,她这张脸,所到之处,看到的无非都是厌恶和畏惧,她早已习惯。便是来接她的这些黑衣人,瞧见她的容貌时,也颇为不自然。她以为姜梨也和那些人一样。
但姜梨没有。
姜梨只是深深的看着海棠,她的目光充满了悲伤和愧疚,心疼和悔恨,但唯独没有的,是害怕和躲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伤疤。
海棠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将面纱重新戴上,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你看到了。”
姜梨也沉默,乍见故人,却不是令人欣喜的重逢,彼此都有坎坷经历,让人感叹命运的荒谬。
“我想问,你不惜自毁容貌,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姜梨问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里有一瞬间的茫然,“起初我以为官府的通缉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里又觉得不是。我希望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见到小姐,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要说我们偷盗财物,也许小姐是为了保全我们性命,那我们就更不应该随便舍弃生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她道:“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为了小姐而活的。”
姜梨闭了闭眼。
其实薛怀远一直不希望薛家的下人,为主子奉献一切,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姜梨也同海棠杜鹃他们以姐妹相称,但世上大约就是有这么一种忠仆,她的一生,都系于另一人身上。
很沉重,很沉重。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还想着,或许能再见小姐一面……”
“薛芳菲不可能活过来了,”姜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怀远疯了。整个薛家一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海棠呆呆的看着她,摇头:“不……”
“海棠,你听着,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么因果报应,这是阴谋,活生生的阴谋。有人害死了薛家一家。我是姜二小姐,我受人之托,帮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须有的污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证据。”姜梨盯着海棠的眼睛,“这不仅是因为薛芳菲,也是为了你,为何杜鹃,为了这场阴谋里所有无辜惨死的人。难道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海棠问。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决心能果断,此刻遭逢真相打击,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智。
“我若是想要杀你,便不会千方百计将你带到燕京城了。你还可以去看看疯了的薛怀远,便知道我说的话有没有假。”姜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日日与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应该怀疑谁,当初薛芳菲与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谁最可疑,做过什么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着姜梨,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沉了下来,吐出几个字。
“萧德音。”
“还有,沈家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