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待下去,将来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妈妈”二号笑了笑,笑得极短,极冷,极硬。
“真的?”月月似乎有了点希望,急切地问道。
“信不信由你”二号又那么冷笑了一下,而后开始告诉月月此处的规矩。
月月的心凉了半截,这里一切都有规矩,而且很严酷,仿佛要把活人变成机器她哭了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月月感觉刚刚睡着,便被刺耳的铃声吵醒了,天还不十分亮呢。二号在门外低声的说:“快起,你迟到一会儿,打个半死”
月月颤抖着爬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往外跑。天很凉,冷气猛的打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但是泪水又迷住她的眼睛,跑到盥洗处,她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脸,就赶紧离开,恐怕要迟到挨打。月月随着大家,一共有三十多个青年男女,都跑进后院的一块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墙,墙头上密扎铁网;另一面是房子,山墙上有几个方方的洞儿。院子的东墙外不远,便是城墙;那灰黑的、古老的、高大的城墙,不声不响的看着院内。地面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黄的,城墙是灰黑的,坚硬的,光光的。天是灰碌碌的,阴冷的,光光的。月月由地面看到城墙,再看到天,作梦她也没梦过这么可怕的地方。一切是灰的,冷的,静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但即使不看,她还觉得到那冷气,和灰暗,象要把她冻僵,凝结在灰暗里。她想抓住谁的胳膊,好使自己立稳。她浑身都发颤,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
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大家站成一排,面对着有方孔的山墙。由四十七号到四十九号立在最后,她们都是昨天新进来的,神情上都显出特别的不自然与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会了,四位教官,三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才全副武装的,极庄严的由前院走来。队长喊了敬礼。三个日本教官还礼,眼珠由排头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着杀气,严肃,和得意。
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而后动作僵硬的,象个木头人似的,转向了队伍,把鞋跟磕得象小爆竹那么响。他开始训话,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他又叫新来的几个号数:“,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向前五步——走”
月月看了看旁边的同伴,而后随着她们向前走。中国教官嗽了一声,相当亲热的说:“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规矩,不必我再重复。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来决定你们到底愿意在这里,还是不愿意。有不愿意的,请再向前走五步”
没有人敢动。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月月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她向旁边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月月左边的一个女人,有二十四五岁,艺名叫红宝的,扁扁的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的向前走去。她有一个病怏怏的老爹,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妹,她要出去赚钱。
“好”教官笑了笑。“还有没有?”
月月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轻轻拉住。她晃了晃,又站住了,不解地看了看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红宝说道。
红宝迟疑了一下,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象淤住了的血。城墙更黑了,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红宝的身上都发了红。
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的”
呯屋里边开了枪,红宝象个口袋似的,沉重地往前栽倒。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殷红的血。
“归队”中国教官向月月和同伴大声说道。
月月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了命令。
月月跑不动了,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偏看见了尸体,还有那地上的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着嘴,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忍着疼,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月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到屋里的。她睁开眼,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了。她又哭了一会儿,但已经不敢想什么。她怕死,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了一个月,月月又“活”了。她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石头的。于是,她又回到了莳花馆,涂着胭脂寇丹,笑语殷殷地迎送客人,但她的耳朵是竖着的,眼睛是毒辣的,她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特务。
这都是木村的计划,他确实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要利用中国人,利用中国人训练出来的特务,分布到北平的各个地方,各个职业,打入中国这个独特的社会,让他们变成日本人的眼睛和耳朵。
而曲旭东被杀案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了结,凶手被枪决,已经控制了公众媒体的日本人将凶手的行凶动机确定为因财杀人,所编的故事也颇为合理。似乎,这件大案便要这么在公众面前淡去了。
但又一次意外便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天早上,在通往北平的城外大道旁,一棵大树上突然挂出了一颗人头,人头的下面挂着一张白纸,写着血淋淋的大字“叛徒曲旭东,汉奸之下场”。
中国人害怕血腥,却喜欢观看血腥,更喜欢谈论血腥,在日本人和汉奸还未采取行动的时间里,新的传闻已经进了北平,口口相传能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播,将日本人编的瞎话击碎。
非常及时,非常巧妙,人头若挂在城内,很快便会被警察和宪兵发现,迅速加以处理。但是日本人还无法遍布岗哨,更无法兼顾到城外,而从四里八乡进城的百姓在早上正是一个高峰。
“八嘎”木村重重地把拳头击在桌上,他虽然猜出了凶手割走曲旭东人头的用意,也采取了相对的防范措施,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面面俱到,现在出现这种结果,虽然愤怒,也并非是无计可施。
谎言已开始,就要用更大的谎言来弥补,木村立刻布置,在报纸上郑重说明,城外所挂人头并非是曲旭东,乃是奸人故意混淆视听,这种阴谋是无法得逞的,也将很快遭到沉重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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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历翻过报纸,不屑地甩到一旁,这种苍白的辩解也只有日本人才能想得出来。人要是不要脸,还真是无敌。就象战争爆发,明明是日军开进、侵略中国,还聒不知耻地说什么“一贯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的权益的方针,决不丝毫加以改变”;明明是杀人放火,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却装成一位善心菩萨,说什么“国民政府狂妄策动抗战,对内不察人民涂炭之苦”,真是无耻到极点、也滑稽到极点了
这一阵子,黄历一直老实地呆在燕大里面,仅有的两次外出,也是在附近谈租房子的事情。躲避风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燕大开学在即,程盈秋和崔小台就要来了,他必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