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越说越气,就放大了嗓门:“都三十四、五哒,还这么不争气!”
桂柏听到姐姐的骂声,丢下火钳冲出灶屋。郑郎中追到大门口将他拦住:“先到我这里挑两担谷去吧!”
桂柏低头站着,感激又羞愧。
桂柏将第二担谷快挑到家门口时,听见有小伢崽的哭声。他顺着哭声望去,只见再福在官道上边哭边往家的方向跑。桂柏丢下扁担,从田埂上抄近路朝官道上跑去。在官道边犁田的几个族人也跑过来截住再福:“出么哩事哒?”
“兰子姐被蛇咬了!”再福哭着说完,继续往家里跑。
桂柏追上来,再福哭得眼泪鼻涕快流到嘴巴里了,见是桂柏,“大舅,兰子姐在枫树湾汊口里被蛇咬了,走不得路!”
桂柏二话没说,撒开腿往再福说的地方跑。
郑郎中和桂芝在屋里听到再福的哭声,走出大门,刚好看到再福一身泥水摔倒在禾场上。
桂柏跑出四、五里地,看见桃子背上驮着兰子,两个书包挂在脖子上,低着头一摇一晃地走着。桂柏上前一把抱起兰子就往回跑。跟在后面跑来的两个族人,一个托住兰子悬着的脚,一个背起满脸汗水、累得瘫坐在地上的桃子。
郑郎中从家里跑上官道,看见桂柏他们抱着兰子来了,转身往家里跑。
“桂芝,桂芝,快舀盆水来!”郑郎中抓起一把放在地沟里的草药,丢在桂芝端在手中的盆里:“快把它洗干净!”
“兰子呢?”端着木盆的桂芝手有点发抖。
“桂柏他们抱着,在后面!”郑郎中说完,快步进药房去另配几味药。
碾碎几味药,刚把干净的白布条铺开,就听见禾场一阵零乱的脚步和桂芝喊“兰子”的声音。郑郎中赶紧招呼将兰子放在她睡的床上。
此时的兰子已经不省人事了。郑郎中脱掉兰子脚上的布鞋,再福挤在人缝里说:“是左脚。”
郑郎中托起兰子红肿的左腿,一看牙印晓得是扇头风咬的。(注:扇头风即眼镜王蛇)他吩咐桂芝拿根纳鞋底的针来,桂芝急急忙忙找来一根缝衣服的针。郑郎中将针尖在油灯火上燎了燎,就往蛇咬的牙印四周扎,扎得兰子左脚血糊糊的。桂芝不忍心去看,扭过脸抱住再福流眼泪。
郑郎中用针扎完,双手使劲地从兰子的膝关节处往下挤压,将一汩汩乌黑的血从针扎的小孔里挤出来。直到挤出来的血慢慢变红了,郑郎中才伸手找桂芝要草药。他将草药放在嘴里嚼碎,然后用嚼碎的草药在兰子伤口处反复擦拭。等擦完第三坨草药,兰子的小腿开始有些消肿。郑郎中拿过碾碎的药粉撒在伤口上,用一条白布缠好后,再侧转身,用手指去掐兰子的人中。
兰子“哇”地哭出声来。大伙这才出了一口粗气。
郑郎中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对桂柏和另外两位邻里说:“好了,冇事哒!”
桃子端着茶罐给舅舅他们一人倒了杯凉茶。
见兰子没事了,桂柏弯着腰,用手摸了摸兰子的脸,对坐在床边的桂芝说:“那我们先回去哒!”
郑郎中将他们送到大门口,连声道谢。
桃子一个人在灶屋里煮饭,郑郎中提起火塘边煨着的铜壶往洗脸盆里注水,感觉有点烫,又舀了冷水倒进去,边洗脸边问桃子:“兰子是在哪里被蛇咬的?“在枫树湾汊口的斜坡上。”桃子回答。“放学走大路,跑到汊口搞么哩?”郑郎中又问。“我也不晓得,他们先放学,等我走到枫树湾时,看见兰子坐在那里哭,我才晓得她被蛇咬了。我先要再福跑回来报信。我实在背不动了,大舅他们来了。”桃子一口气把自己晓得的都说了出来。
郑郎中来到兰子的屋里,桂芝正坐在床头哄着兰子。再福耷着脑壳坐在门角的椅子上。
“兰子,好些了吗?”郑郎中走到床前,用手抚摸兰子的头。
“好些了,冇开始那么痛。”兰子眼角还有泪水,郑郎中顺手抹去。望着再福那样子,郑郎中猜想兰子被蛇咬肯定与他有关系,但此时又不好责骂他。
“再福,还不快去洗澡?”再福鼻子里“嗯”了一声,像老鼠一样灰溜溜地出去了。
煮好饭,桃子又将菜洗好切好,这才叫桂芝过去炒菜。桂芝问兰子:“你想呷么哩?”
“我想呷荷包蛋!”兰子说。
“乖崽,蛋是带腥的,呷了不好,等你脚好了再呷,好啵?”郑郎中说。
兰子吃了几片腊肉,扒了半碗饭,说不想吃了。桂芝抱起兰子:“到姆妈床上去睡。”兰子心里很高兴,双手勾住桂芝的脖子,脸贴着脸。
桂芝脱衣上床时,兰子已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郑郎中吹熄灯盏也随即上床睡觉,他在想:今天治兰子的蛇伤,自己哪么那样紧张?
“喂,我问你,兰子开始都晕死过去哒,你哪么不掐她的人中,把我都吓死哒。”桂芝用脚碰了一下郑郎中的后背,问。
“你是郎中还是我是郎中?”郑郎中不想搭理婆娘,将身子平躺,压住婆娘碰他的那只脚。
桂芝见丈夫有意买“关子”,就将脚抽出来,再一伸,正好顶住郑郎中的那个地方。
“说不说?说不说?”桂芝嬉笑着用脚尖慢慢用力。
郑郎中怕弄醒兰子,用手挪开婆娘那只顶得自己有些胀痛的脚。
“你个蠢婆娘,兰子中蛇毒有这么久了,不先排毒哪么行?如果一开始就弄得她又哭又闹,那蛇毒进入心腔不就麻烦哒?”
桂芝的“哦”声刚落,郑郎中就打起了呼噜。
兰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可能是惊吓所至,有些低烧和出虚汗。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那条扇头风张开大口向她扑来。桂芝斜坐在床边,把兰子抱在怀里,说:“乖崽,莫怕,等会我叫你舅舅去把那条蛇打死哈!”
郑郎中做田里的功夫去了,桂芝在家守了兰子一天。兰子一惊一乍,让桂芝心里惶恐不安。傍晚时分,桂芝点燃三柱香,插在神龛观音菩萨前的香炉里,双手合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祈求菩萨保佑兰子平安。
吃完晚饭,桂芝吩附再福同桃子一起写作业。她叫上郑郎中,在屋前小路的拐弯处,对着西北镇子方向点了三柱香,烧了三斤三两黄纸。郑郎中不以为然,但没有说半句闲话。
这一夜兰子睡得很安稳,第二天她就可以下床坐在灶旁帮桂芝烧火煮饭了。
郑郎中家共有十五亩水田,其中十亩租给别人,剩下的五亩留给自己种。因为缺少劳力,又要赶节气,所以每年一到耙田插秧的时候,他总要请上三、五个短工。村里人都很乐意去郑郎中家帮工,因为给他家帮工不但有好饭好菜,还有红薯酒喝。常有人主动问郑郎中:要帮工就喊我啊!
被一些七七八八的事耽搁,别人家的田都已经犁耙平整,只等秧苗长齐就插田了,可郑郎中的田还有一半没犁。他平时很少牵牛喂草,牛也就极不配合,不是歪着头去嚼田边的青草,就是干脆躺在稀泥里不起来,把郑郎中气得举起麻绳鞭照着牛屁股上猛抽。两天下来,田才犁两块,倒将他举鞭子的右手肌肉弄痛了。
在郑郎中忙着田里的这两天,兰子学着爹爹的样子,将那草药放在口里嚼碎后,擦拭蛇咬的地方,再到放药的屋里找那几味碾成粉末的药敷在伤处,自己将伤口包得妥妥贴贴的。这让郑郎中感到很意外。
从这以后,只要有空闲时间,郑郎中就带着兰子到山边地头采摘一些常见草药,如蛤蟆草、半边莲、半夏、通筋草、天青地白之类,并告诉它们基本的药性和用途。有时兰子也帮郑郎中选药、碾药,如碰巧有病人上门问诊时,兰子总喜欢站在一旁认真地观察爹爹看病的过程。
兰子从一只木箱子里找到了好多厚厚的医药书,有的书封面破损了。兰子轻手拿出几本放在书案上,像《金匮悬解》、《痢科》、《伤寒论翼》,她认不全书名,就拿了两本能认识书名的《王孟英书案》和《叶天士书案》去问郑郎中。
“爹爹,你认得王孟英和叶天士吗?”
郑郎中先是一愣,看到兰子手拿两本药书才回过神来:“爹爹不认得他们人,可认得他们的书!”
“他们和你一样,也是郎中吧?”兰子问。
“嗯呢。”郑郎中想不出兰子还要问什么。
“爹爹,那你哪么不写本医案呀?”
兰子问得郑郎中有点不自在,只好说:“爹爹冇他们那么有本事呢!”
“那我长大了写本医案,好啵?”兰子仰望着,郑郎中发现兰子的眼睛里闪出两道亮光。
郑郎中半晌没说话,心想:未必我真要打破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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