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大青瓷花碗里装着煎得金黄金黄的糍粑。郑郎中正用筷子夹着一块糍粑,咬一口就在装着红糖的小碗里粘一下。
兰子从桃子舀来热水的木盆里洗了手脸,抓起一块糍粑。糍粑烫手,她两只手轮换地抓着,一边使劲用嘴往糍粑上吹气。她用筷子在糍粑侧面掏出一个洞,再用勺子将红糖一点点灌进去。
再福在隔壁床上闻到了糍粑的香味,喊着要起床,却又要姆妈帮他把棉裤先烘热。桂芝提着再福的小棉裤在松毛柴燃起的火苗上抖动。
“看你这个呷相,还不如兰子。”桂芝抖动手中的小棉裤,对郑郎中说。
“呵,呵!”郑郎中咽下口里嚼着的糍粑,“男子呷饭如虎,女子呷饭才粒粒数。”
郑郎中望着细嚼慢咽的两个女儿,有点得意地说:“我屋里的女伢虽谈不上是大家小姐,也算是小家碧玉,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呢!”
“爹爹,么哩是小姐呀?”兰子问。
“小姐就是大官、有钱人家的女伢。像镇上麻子镇长的女伢,出门都是坐轿子的。”桃子帮郑郎中回答。
麻子镇长的女伢兰子是见过的。去年跟姆妈上云连山朝庙,她看见两个人抬着一顶轿子稳稳地停放在庙门前。兰子没看清从轿子里下来的那女伢的脸,却看见那双徐缓迈动的脚和脚上那双绣着花草、雪白边底的鞋。
兰子并不羡慕镇长女伢的爹爹是镇长,也不羡慕她出门有轿子坐,只羡慕她那脚上极好看的、不沾一点灰尘和泥土的绣花鞋。
兰子蹦出一句话:“我以后也要当小姐!”
等再福吃饱肚子,姐弟三人就开始在禾场堆雪人了。太阳藏在白蒙蒙的雾气中,没有一缕光线渗透出来,可是他们仍然觉得很刺眼。
桂芝在屋里与郑郎中商量了一会置办年货的事,出门提着半桶加热了的猪潲去喂猪。前天请姐夫杀了那头两百多斤重的猪,肉已腌在缸里,栏里还有一头三十来斤的小猪崽养着,待明年九、十月间再请姐夫杀了卖肉。
喂完猪出来,桂芝见桃子他们在禾场里堆起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堆的是么哩呀?”桂芝问。
“堆的是雪菩萨!”再福回了姆妈的话。
“要不得!要不得!”桂芝放下空潲桶,跳下台阶急忙阻止:“不能堆菩萨!”
桃子意识到桂芝的这种惊慌是有某种忌讳,马上纠正说:“我们堆的是只猴子呢!”
桃子用手指挖出猴子的小眼睛、扁鼻子、阔嘴巴,兰子在猴子眼睛和鼻孔的地方嵌上黑石子,并用一片大大的、干枯了的栗树叶粘在雪猴子嘴巴处;再福围着雪猴子转圈,将淡红的、针刺样的松树叶分别插在它的头上和身上。
天上的太阳完完全全被雪冻僵了。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兰子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坐着,各自将双脚搁在三面挡柴灰的木框上,烤得脚板发热。红红的火苗窜起半尺高,映在每个人油光发亮的脸上。
再福握着火钳在燃烧的火塘中扒拉,并不断将燃烧未尽炭头往自个脚边凸起的灰堆上扒。他偷偷地在灰堆里煨着一个大红薯。
燃烧着的柴块被再福给扒拉垮了,一股浓烟直奔兰子而来,熏出了她的眼泪。
兰子一把抢过再福手中的火钳,眯着眼睛重新架好冒烟的柴块,用吹火筒吹了几下也没吹燃,除了继续冒烟,还有一片腾起的白尘。
桂芝从兰子手中拿过火钳,将架着的柴块下的柴灰掏空,再用吹火筒轻轻一吹,火“呼”地一下燃烧起来。
“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呢!”桂芝放下火钳对兰子说。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粘贴在窗棂上的黄裱纸像抽风似的鼓进鼓出。挂在墙上的油灯几次被从门逢钻进来的寒风吹熄。
郑郎中坐在离火塘稍远点的地方,洗完脚后卷起的裤腿未放下,趿着一双旧布鞋,自言自语地说:“这天是越来越冷哒,不晓得她现在哪么样……”
桃子和兰子莫名地望着爹爹,再福在拍打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红薯。只有桂芝能听懂丈夫的话,但她也只能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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