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到, 天就大亮了。一缕缕金色的光芒把槅窗上贴的高丽纸照的透亮,整个东厢房都跟着明朗了。
顾晗醒了一会儿,躺在床上发呆,想昨天在德济堂碰见张居龄的事情。心里总有些不安。
她翻了个身。
桃红听见内室有了动静, 挑帘子上前,伺候她起床, 和她说话“……小姐,奴婢已经把药给您熬好了,现在要喝吗?”她拿了一件薄荷色彩绣并蒂莲褙子, 月牙白素面马面裙给顾晗换上, 又说:“奴婢亲自熬的, 有巧珍姐和巧玲姐望风,您放心,没人看见的。”
顾晗点点头,夸道:“你知道谨慎,便是好的。待会儿端过来吧。”自己穿了软缎绣花鞋。
桃红应是退下。
片刻后,她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了,上面放了鸡蛋饼、小米粥、芙蓉糕, 还有带盖的蛊碗。
顾晗只吃了半块鸡蛋饼,便去喝蛊碗里盛好的药。她待会还要陪着祖母用早膳, 不敢多吃,怕到时候吃不下什么。
武氏年纪大了, 觉少, 此时正看着丫头们摆早膳, 外面便有通传的,说是六小姐来请安了。
“赶紧进来,今早有你最喜欢的烫面馅饼……”武氏笑着喊孙女儿。
顾晗听着声就笑了,撒娇道:“还是祖母对我最好。”
丫头们次第地摆了碗筷。
顾晗坐在了武氏的身边。
武氏拍拍孙女儿的手,见她发髻上只带了玉簪子,有些不高兴,“你才多大,连朵花都不带,不好看。”说话间,让周嚒嚒去拿绢花。
“祖母,不用的。”顾晗摆手,周嚒嚒却笑着已经往老夫人住的卧室去了。
“你这孩子……”武氏道:“绢花是你嫁去永清的姑母托人捎回来,说给你们的,一共十二只,都是海棠的花样。祖母给你簪大红的,一定好看。”
顾晗嘴角一抽。大红的?她过了年周岁都满十三了,怎么带的出来。
祖母偏又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道谢。
顾晗对于姑母的印象还是比较深的,每逢过年时便能见到她,名字叫顾景浣,是祖母最小的孩子。
周嚒嚒很快捧着蓝色缀小绒花的长条锦盒过来了,打开看,果然是绢花,用绸带和丝质做的,每朵下端都有珍珠流苏。花瓣层叠饱满,十分逼真。大红色、鹅黄色、翠绿色等,每种各一对。
武氏拿起大红的给顾晗别上,左看右看,喜欢的很:“多喜庆呀。”
喜庆?顾晗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她觉得这不像是夸人的字眼。
周嚒嚒附和道:“是,姐儿正当好时候,戴着好看。”
顾晗呵呵笑着,低头去拿烫面馅饼吃,不再说话了。
话音刚落,赵氏领着大房的人也过来了,见她们还在吃饭,便去偏厅等了一会。
“四姐姐,六姐姐头上的绢花好别致,像是海棠花的样子……我都没有见过呢。”顾昣挨着顾昭坐,小声和她说道。
顾昭瞄了一眼顾晗,无所谓地:“好看吗?”她怎么不觉得。
顾昣连连点头:“好看。”
顾昭撇撇嘴:“没见识。”
“……”
赵氏也听见了,她没在意,却问起女孩儿:“昭姐儿,你病了吗?脸色这样差?”
顾晴正和顾曙、顾暄两兄弟说话,闻言也看向顾昭。
顾昭一愣,摸了摸脸颊,道:“……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她最近总是犯懒,时常的头疼。
“母亲给你找韩大夫看看吧?”赵氏心疼女孩儿。
“没事的,母亲。”顾昭不当一回事。
几人说着话,那边的早膳就撤下了,秋月过来请她们去正厅。
武氏笑着让周嚒嚒把绢花拿给几个姐儿:“一人一对,你们选自己喜欢的颜色。”
“……母亲就爱惯着她们。”赵氏看了眼,笑着和武氏说话。
“顾家的女孩子,哪有不惯着的。”武氏抿了一口茶水,又道:“你四妹来信了,说过了夏天,领着与哥儿来家里住几天。”
“……挺好的。”赵氏抿嘴,道:“浣姐儿住的院子,我一直有派人打扫,就想着她什么时候回来,随时都能住进去。”顾景浣是她的小姑子,丈夫那一辈里顾家唯一的嫡出女孩儿,娇惯的很,嫁去了永清县左都御史李家。
武氏听了很满意,夸赞赵氏做事细心,又招手叫过顾曙、顾暄,问起俩人的学业。
这时候,二房的孙氏、三房的杨氏各自领着孩子们进了正厅,众人给武氏请安后,坐下。
顾晗去了母亲身边,问她:“……母亲,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孙氏含笑拉着女孩儿的手,捏捏她的鼻子,“怎么,想你哥哥了?许久不见,你外祖父留他多住几日也是有的。”
顾晗“嗯“了一声,刚要说话,周浩波却抢先了:“外祖父生辰,我原本也该过去,但要参加乡试……”
“好孩子,你的孝心你外祖父都知道。”孙氏安慰道:“只要波哥儿乡试考的好,你外祖父就比什么都高兴。”
周浩波应是,态度恭顺极了。他抬头看了顾晗一眼,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脖颈儿细长,柔嫩的仿佛一掐就断。
绢花传到顾晞的手里时,锦盒已经空了。顾晞抿了抿唇。
顾晗也看到了。
不远处的顾昭拿了两对,正比划着给顾昣试戴。
顾晗的秀眉皱了皱,和母亲低声说了两句,拉着顾晞就去了顾昭身旁,问道:“四姐姐,八妹妹,我瞧着你们选了好久,到底想要哪一对?”
顾昭的脸色很不好看,“我都想要……你管呢?”
“我当然管不着。”顾晗的声音冷冷地:“但祖母的意思是,我们姐妹每人一对,不是你一人拿两对。你是称心了,五姐姐却一只都没有得到。”
“我爱拿多少便拿多少。”顾昭看了一眼顾晞,恼羞成怒:“祖母都没有发话,你在我这里逞什么能?”
“……四姐姐在说什么,晗姐儿听不懂,只知道罔顾祖母的意愿,就是不孝顺……”
“你!”
顾晗见顾昭瞪她,反而笑了笑,伸手拿过了顾昭手中鹅黄色的那一对,屈身行礼:“妹妹谢谢四姐姐的成人之美。祖母知道你孝顺,也必定欢喜。”
顾昭气的站起来,顾晗却拉着顾晞转身走了,连看都没有看她。
“昭姐儿,坐下。”顾晴说了一句:“你怎么回事,越大越下.道了,几朵绢花的事,还要闹大吗?”
身为顾家的嫡长孙女,她想的比较多,刚才也听到了俩人的对话,不好开口罢了。要是当着二房的堂妹们教训妹妹,未免太不给昭姐儿面子;要是教训顾晗,又会落下偏心嫡亲妹妹的名声。
“姐姐,是她们欺负我。”顾昭遥望着顾晗和顾晞,一脸的不肯罢休。
顾晴拽了妹妹一把,声音压的极低:“你和丧父之女有什么可计较的?她们少教养,你也少吗?倘若祖母真的知道了,你觉得她会向着你吗?”
她看顾昭顺从地坐在自己旁边了,揉揉她的发丝:“你想要绢花,姐姐的给你便是……”
顾昭慌忙摆手,“姐姐,我不要。我就是气不过。”
“好了。”顾晴哄着顾昭:“姐姐新得了一对镂空雕兰花紫玉钗,样式很新颖,等晚上让丫头拿给你。”
顾昣听着她们姐妹俩说话,手指一动,把自己的绢花放到了荷包里。她突然有些羡慕顾晞。
周围乱糟糟的,语笑喧阗。几人的动静又小,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赵氏正在和武氏商量顾曙的婚事和顾晴下个月及笄……俩人是顾府的嫡长孙和嫡长孙女,武氏格外的重视,把孙氏和杨氏也叫了过来。
“晴姐儿的及笄礼是要大办的,到时候京都有头有脸的夫人我都会请。”武氏嘱咐赵氏:“你也提前预备着。说不准晴姐儿的婆婆就是这些夫人中的某一位。”
女孩儿的及笄礼,其实也是另一种相看。各家的世家夫人觉得适合自己的儿子,再来就是提亲了。
赵氏慎重起来:“媳妇儿谨遵母亲教诲。”
孙氏是一直不说话的,她只默默地喝茶。
武氏想了一会,又道:“曙哥儿的婚事不着急,先等乡试的名次出来。他是咱们顾府的嫡长孙,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就是看上了县主、郡主,老身也能舍下脸去给他求。但前提是曙哥儿自己也要争气……这次若是能中举,咱们和人家说起话来也硬气。”
“母亲思虑的周到。”赵氏看了看附近脸红耳热的长子,微笑起来:“……一切都听您的。”
杨氏笑道:“曙哥儿中举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三叔一直夸他文章写的好呢。”
顾曙是小一辈里最早中秀才的,又是嫡长孙,未来就是顾府的当家人。所以,他在府里的地位很超然,谁见了都会奉承一二。
赵氏听得开心,道:“晖哥儿也是个聪明的。小小年纪,见了我老远便知道行礼。”
“……他是和你亲近。”杨氏端起盏碗,抿了口茶。
武氏又问了二儿媳顾暖什么时候回来。
接近正午的太阳开始热起来,毕竟孟夏将要来了。
众人是在凌波苑吃了午膳才散的。
顾晗本来要去锦绣苑坐坐,和母亲说说话,但周浩波是随着母亲一起走的,她不想碰到他,就回了东厢房。
刚坐下歇着,顾晞挑帘子进来了。
“姐姐?”顾晗让了坐,又让巧玲去倒茶。
顾晞的眼圈有点红,看样子是哭过了,顾晗心里顿时一紧,问她:“出什么事了?”
“……姨娘病倒了,她的丫头小茉去寻了我,说找不到母亲……”
顾晗想了一会,便明白了。怕不是找不到母亲,而是母亲不愿意给冬姨娘找大夫吧。二房势弱,母亲又不喜欢冬姨娘,不耐烦也是有的。小茉不见得没告诉顾晞这些,只是顾晞顾及着自己的颜面没说出来罢了。
“妹妹,姐姐知道来找你也是为难你……但是我已经没了父亲,不想再失去姨娘……”顾晞说不下去了,眼泪成双地落下来。她是不喜欢冬姨娘,也对她没有感情,但再不堪,也是生下她的人,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病倒不闻不问。
顾晗的鼻尖也有些酸,她和顾晞一样,都是没有父亲的。她想起张居龄早死的姨娘。前世,她曾亲眼目睹他如何修理张居宁、张居安两兄弟的……一人打断了双腿,一人被断了仕途。张居龄的姨娘被嫡母王岚害死,他就折磨她亲生的两个儿子。
这就是恨,也是一报还一报。
顾晞那时候远嫁他乡,却再也没有回来过顾家,心里也是有恨吧。
“妹妹,你要是实在不方便,就算了。”顾晞见顾晗不说话,起身都准备走了。
“……没有。”顾晗拉着顾晞:“姐姐,快别哭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姨娘、小妾在顾家是上不了台面的,甚者还没有主母身边的大丫头得脸,更不许生下的孩子和其亲近。顾晞这样为冬姨娘担心,母亲和祖母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说着话,就让巧珍去花草堂跑一趟。冬姨娘还是要医治的,到底是父亲的侍妾,母亲不管,她却要管的。不然任由其病着,会寒了仆从的心……二房就更加艰难了。
“谢谢妹妹。”顾晞哽咽道:“……还有绢花的事。”
顾晗摇摇头,递了帕子让她擦眼泪,“有什么好谢的,是顾昭跋扈,那绢花本来就属于你。”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去和顾昭要绢花,也不全是为了顾晞,还有二房在顾府的威信。祖母赏的东西,顾昭都敢明目张胆地夺……传出去,母亲和她们怎么立足呢。
巧珍到花草堂时,韩大夫不在。问了才知道是被请去倚兰亭了。
药童接待了巧珍,和她说话:“巧珍姑娘,吴大夫闲着呢。”
巧珍笑了笑,道:“吴大夫也一样的。”她见药童进去内室请人,多问了一句:“……倚兰亭的四小姐病了吗?”
药童一愣,道:“没有啊,师傅是去送人参养身丸了。”
“什么丸?”
“人参养身丸,你们六小姐吃的也是这个。”药童说完,便径直往前走去。
巧珍呆住了,那东西不是有毒的吗?她们小姐都不再吃了,怎么四小姐还再吃?
她听小姐说过,这人参养身丸是专门制的……
巧珍想了好久……还是想不通。
“巧珍姑娘,你有什么事?”药童请了吴凝出来,打断了巧珍的头绪。
“……冬姨娘病了,六小姐让奴婢找个大夫去一趟海棠阁。”巧珍屈身给吴凝行礼。
海棠阁在府里的东北角,是冬姨娘住的地方。
吴凝答应一声,喊了一个小厮,跟着巧珍便出了院门。
顾府种了许多芍药,多在小径的两旁,四月的暖风一吹,花瓣儿像潋.滟的红波一样展开了,幽香浓郁。
顾晞走后,顾晗又喝一回药,在桃红的服侍下睡了午觉。
太阳在云层里穿行,天色忽明忽暗。
“小姐在哪?快……出事了!”
巧玲和桃红才坐下做针线,一方帕子还没有绣完,巧珍便急匆匆地走进东厢房,气喘吁吁。
“小姐刚睡下一会,别大声嚷。”桃红给巧珍满了一盏茶,“先喝口水吧,你看你满头的汗。
巧珍喘着气把房门关上了。她看着两人,着急道:“真的是出事了,我们得叫醒小姐,让她拿个主意。”
顾晗的睡觉很浅,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她倚着大红色锦缎迎枕坐在床头,唤了几人进来。
巧珍快速地把听说的事情说了一遍,也不看几人讶异的目光,问顾晗:“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你确定是真的吗?”顾晗开口。
巧珍重重地“嗯”了一声,道:“奴婢拐弯抹角地问了德子,他就是这么说的。”
德子是药童的小名。
顾晗看着高几上摆的垂丝海棠,陷入了沉思。
顾昭为什么去花草堂求人参养身丸?可以笃定的是,她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不然,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自己求着吃。
难道又和自己有关系?
韩大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如果人参养身丸是大伯母特意为自己制做,她不可能让顾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