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寿停下步子微微发愣,他就继续说道:“娘子平时省吃俭用,但每次让刘婶给你量尺寸裁四季衣服的时候,都会记着给我也添一套,她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满身破衣烂衫,太可怜了。后来,少爷你长个子穿不下的衣服,都是我穿,从丝绢到丝棉,我都没少过。”
阿六顿了一顿,面上罕有地流露出几分怅惘:“老刘头天天拿我逗笑取乐,但过年总会额外给我几十文,说是长辈给小辈的压岁钱,出门回来也总会给我带点东西。刘婶刀子嘴豆腐心,跟着少爷学做菜之后,她每次都拉我去当那个试菜的,其实是变着法子让我多吃点。”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但此时一口气说到这,却似乎觉得还是不够:“是少爷对我说,阿六,你要多说说话,否则日后会娶不到媳妇。是娘子对我说,阿六,你要照顾好阿寿,把他当成哥哥那样放在心上……至于少爷说的前程,后悔。那些我都没想过。”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无其事的笑容。
“疯子教我那么多东西,让我保护你,我已经做到了。我和他两清了,如果他让我做别的,那么我只能对不住他了。这是我最重要的家,在这里我很安心,比什么前程都重要。我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你呀,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张寿一向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冷情的人,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看似很温和,其实骨子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纵使朱莹那般艳丽无双,阳光活泼,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是嫌麻烦躲得远远的,纵使吴氏等家里人,他在最初也只是用客气和礼貌与其相处。
可此时,他觉得自己不但心里滚烫,就连眼睛也有些温热。他看着那个放在人堆里异常不显眼,平日里沉默犹如影子,却把他照料得面面俱到的少年,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六,你不要只记得家里我们对你的好,你也要想一想,你对我们多好,你又帮我们做了多少事。没有你,单单靠我们,这家里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鬼样子。”
见阿六有些不信似的扬了扬眉,他就呵呵笑道:“而且,你自己去问问朱二,问问张琛他们几个,他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是不是羡慕你永不疲倦,样样全能?你自己去问问小花生,他是怎么崇拜你的?”
“你是这家里不可或缺的人。但是,你也要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
一直到把张寿送了回房,眼看那房门关上,阿六仍旧忍不住在心里想,什么叫做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他一直都在勤奋锻炼身体,因为有良好的身体,他才有能力跟着张寿走南闯北,才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才有能力活得更久。
张寿是觉得他还练得不够勤快吗?还是觉得他的武艺还不够好?
这样说来,他确实比疯子还差得很远……
有了这样一个深刻的认识,阿六就直接来到了后院的演武场。作为曾经的庐王别院,这里样样设施齐全,也包括这个庐王曾经亲临观看亲卫比武的演武场。一旁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都擦得闪闪发亮,显然是他跟着张寿去沧州期间,家里那几个小家伙没偷懒。
他随手抽出一把大刀,试了试重量后,便在场中舞起了刀。在他这样的年纪,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花七教他的,只不过是各种武器使用时的要诀,所以他有些武器用得好,比如弓箭,有些武器却用得不怎么样,比如这种狭长沉重的大刀。
而他的一招一式,看上去也没有太多章法,但如果此时面前有一个对手,那一定会在那看似一片乱打的情形下品味到最浓重的杀机。
因为阿六并不局限于招式,而是在于杀人。在来张家之前那些日子里,他曾经被花七带到各种最险恶的绝境中,用布条缠柄的匕首,用绳子,用各种就地取材的东西,于生死相搏中取人性命。至于杀的是马贼,是恶棍,是地痞,是盗匪……还是别的,他早就不记得了。
“练得不错。”
听到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阿六顿时整个人都绷紧了。他紧紧捏着手中那把并不趁手的大刀,没有转身看向声音来处,而是暗自蓄力。
“很好,看来你还是记得我教你的,人在仓促转身的时候,最容易遭到偷袭。”
随着这声音,围墙上人影乍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人双臂一振,犹如大鸟一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恰是落在了阿六背后十余步远处。几乎是他甫一落地,那个背对他的少年就陡然挥刀回扑,刹那之间,两人便交手了十余招,彼此的招式全都毫无花巧,仿若生死相搏。
就这么多十余招之后,两人却骤然分开,这时候,阿六盯着花七双指套着的那一对黑色尖刺,忍不住挑眉道:“你又换兵器了!”
花七顿时呵呵一笑:“这是当年太祖爷爷颁赐给近侍的兵器,叫做峨眉刺。我从来都是用这个,只是在外头不太用,所以你没怎么见过。小子,这才多久没见,你居然能用你不擅长的大刀在我这峨眉刺下坚持十几招不败,又长进了。”
面对这样的称赞,阿六的反应却极其平淡:“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少爷和我的话了?”
“唔?他和你说什么了?”花七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旋即就若无其事地说,“我来是要知会你一件事。你得好好多教几个帮手出来,皇上所谋甚大,你家那位少爷本来就是众矢之的,将来会更招人恨。这张园地广人稀,别再让我这样的人轻易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