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拦得住一个暴怒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岂有子女亲眼见父亲尸骸受辱于敌,还能冷静无动于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没有心肝的狼。
“还我阿爷!你们这帮胡狗!杀啊!~!”
薛讷一冲动,本部数千人跟着冲上去。
唐军右翼一时大乱。
薛丁山正在埋头厮杀,一抬头惊觉阵脚大乱,顿时大骇。
“阿讷,你做什么?”
“别拦我!是兄弟随我抢下阿爷,随我杀胡狗!”
万军之中,暴怒的薛讷狂舞大锤。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薛仁贵天生神力。
薛讷也继承了这一点。
寻常人抱都抱不动的铁锤,在他手中,挥舞如灯草一般。
狂风呼啸,将挡路的突厥骑连人带马轰飞出去。
突厥军阵中,阿史那屈度两眼发光,放声大笑。
“得手了!”
“围住这支人马,摧垮唐人右翼,围住他们的中军,活捉大唐苏大为!”
“杀啊!!”
牛角号声,震天动地。
黄沙漫卷。
整个战场形势大变。
受薛设的影响,唐军右翼失去组织,被部份突厥狼骑包围。
右翼阵脚大乱,被更多的突厥狼骑冲破防线。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亲自带领的突厥狼骑一万余骑,以奔雷之势,冲向大唐中军。
正在与大食步兵阵,辛苦鏖战的七千唐骑。
整个战场的焦点,重新回到大食步兵与大唐铁骑焦灼战线上。
千万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楼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几位大食将领,一时失声。
龟兹城上。
郭待封、裴行俭,还有数十唐军将校,摒息静气,盯着战场,忘记了说话。
此刻,胜负天秤正在剧烈动摇。
若让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骑冲到苏大为身边,那万事休矣。
不输给唐骑的突厥人会死死咬住唐骑,迟滞他们的速度。
会再现唐军击败大食铁骑的一幕。
尔后蜂涌而至的四万大食步卒,将会把失去速度的唐骑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所以胜负在于突厥骑能否冲向大唐中军。
能否困住苏大为那面帅旗。
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表盘,走过一刹那。
整个战场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都仿佛消音。
全场静默。
只有突厥狼骑狂奔的战马,四蹄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黄沙。
近了,更近了。
距离苏大为的帅旗只有……
轰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将撞上苏大为的帅旗。
就在此刻,打横突然杀出一彪人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来。
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一个名字,从口中脱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爷爷在此!”
雄骏的战马上,阿史那道真发出大笑声。
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殊无半点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凛然杀机。
大唐后军。
由阿史那道真统领的诸胡仆从。
也是唐军的总预备队。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悍然出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突厥狼骑的偷袭。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冲到大唐帅旗之下,则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孙,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这条丧家之犬,连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讥。
“该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讳被人叫狗,闻言大怒。
瞬间张弓搭箭,一箭向对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备的阿史那道真同时一箭射来。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溅万点星芒。
“杀!!”
两万杂胡仆从,与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绞杀在一起。
短时间内,可保苏大为无后顾之忧。
大食人的行营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击打在木栏上。
心中万般遗憾和不甘。
就差一点。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冲上去,阵斩了唐军统帅,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就差那么一点。
龟兹城头。
郭待封和一众唐军将领,全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紧张了。
就差那么一点。
差点以为苏大为的中军,要被突厥人阵斩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俭突然脸色一变。
“不对。”
“什么不对?”
郭待封讶然道:“只要抵挡住大食人的步兵就还有机会……就算打不过,骑兵想走就走,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这一刻,耳中听到万千野兽咆哮。
迟迟无法对唐骑合围,追不上唐骑的大食步兵方阵从中分开。
一队用粗大铁链拉着诡异魔獒,各种巨兽怪物的部队,从后方赶了上来。
这才是大食人一统欧亚的底牌。
据传说大食人曾有一支巨兽jūn_duì,横扫天下。
再强的敌人,在这支巨兽军团之下,也要匍匐发抖。
“去吧,我的孩子们,真神赐给我们大食魔獒,地狱恶犬,去将我们的敌人撕碎吧!”
望楼上,阿卜杜勒张开双手,发出亢奋的吼叫。
多少次了。
从中亚一路杀奔过来。
无数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时候了。
让这些异教徒,让这些异端,接受神的审判。
“阿弥,这些大食人真有趣。”
苏大为身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充满桀骜不驯,充满野兽般暴戾之气。
一名军将抬起头,狰狞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红芒。
苏大为怀抱着李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微微点头道:“去吧。”
那将领掀开面具,抛下头盔。
一张脸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条蟒怪。
被苏大为捂着眼睛,从指缝偷看的李旦,发出一声尖叫。
就见马背上那怪人,腾身而起,如流星般飞掠前方。
自他飞出后,地面上突然涌起黑影。
黑影如浓雾般升腾起来,不断扩张。
黑雾滚滚。
里面响起万千妖魔吼叫。
长安诡异。
苏大为离开洛阳时,将长安诡异托付给高大龙。
这次出征,带上高大龙,其意就是让他统率部份诡异中的高阶战力。
直到这一刻,方才亮出这张牌。
要玩军略,要玩战术,要堂堂正正之师,我大唐奉陪。
要玩诡异,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们也擅长吧。
你要战,便作战。
黑雾腾腾,诡异出巡。
从长安诡异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忘记了厮杀。
正张臂狂呼的阿卜杜勒仿佛被点了穴般,僵立当场。
“怎……怎么可能?为何……为何他们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变。
他们信奉真神,无法理解,为何在遥远的东方,这支jūn_duì也有这种真神赐下的怪物。
听那黑雾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数量更庞大。
“下令!下令全军出击!”
哈栗吉向身边呆如木鸡的大食将军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锐的战鼓声里。
手持铁链的大力士们听到后方传来催促进兵的鼓号。
但却惊愕的发现。
手里绷得笔直的铁链,忽然垂了下来。
仿佛那一头头疯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边涌来的黑雾。
黑雾里,究竟有什么?
“杀光他们。”
黑雾惨惨,阴风怒号中。
刀劳张开双手,两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滚滚黑雾,向着大食人的步兵方阵卷去。
整个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魔獒与长安诡异的黑雾绞在一起。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龟兹城上,裴行俭第一次,发出激动至失态的声音:“大食人,乱了。”
郭待封随着他的喊声抬头看去。
只见大食人的中军大旗,那面黑色帅旗开始倾斜。
望楼也渐渐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么事。
虽然步兵方阵出现混乱,但仍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刻。
至少他们的后军,还有数万人。
而且那四万余大食后军,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护住大食人的帅旗。
护住中军。
只要这支人马及时赶到。
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甲骑兵的覆灭没有动摇大食人的决心。
左右翼的鏖战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
苏大为那边派出诡异出巡的黑雾后,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见到鬼一样。
信心居然开动崩塌了?
曾经不可一世,曾在怛罗斯一战,粉碎五万唐军精锐,击败名将薛仁贵。
摧毁大唐安西四镇。
兵围安西都护府行所龟兹城,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军团。
居然在这里开始崩溃了?
连郭待封都看出来,大食人好像不太对。
“他们……他们要跑!”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剧痛令他忍不住眦牙裂嘴。
但却丝毫顾不上。
只是指着大食人的帅旗,见那面大旗向后缓缓移动。
发出亢奋的尖叫:“大食人的统帅,要脱离战场。”
赢了!!
从意志上,大唐已经碾压了这些大食人。
大唐必胜!
郭待封红着眼睛,扭头向裴行俭:“大都护!”
“击鼓!”
裴行俭同样双眼赤红,发出金石之音:“开城!全军出击!”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若能将大食人的统帅留下。
那么这一场仗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可若是被对方逃走。
那么大唐虽赢了这一仗,但并没有获得全胜。
敌酋尚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可能将迎来无休无止的报复和战乱。
“必须将贼酋斩杀!”
龟兹城中,隆隆战鼓声轰然作响。
龟兹城门,再一次敞开。
一支残破的唐军,人数不及二千,从城中杀出。
飞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只是整个战场绵延近百里。
从龟兹城到敌方帅旗,看着近,实则远。
中间还有无数大食军在阻挠。
想要及时将其拦住,千难万难。
整个战场,全是唐军进攻的战鼓声。
龟兹城冲出的唐军虽不多。
但仍令苏大为麾下骑兵,精神大振。
连带着左右翼仆从军,喊杀声也大了数分。
反观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论卓尔,两人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做为战场名将,他们敏锐嗅到败军之气。
看向大食军阵时,两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实的大食军阵,乱了。
战场上,拚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单兵战力。
更是率帅的指挥能力,军团的组织度。
这也是强军和普通杂兵的区别。
有备胜无备,有组织,胜无组织。
大食的军阵乱了,号角鼓点乱了。
帅旗正在向后撤离。
焉能不败?
阿史那屈度眼中闪过嗜血光芒,顾不上与阿史那道真厮杀。
暗自令副将顶上。
自己则带着一支精锐,疯狂打马,迅速脱离战场。
都是枭雄之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呼酣战的乱军中,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唐军帅旗指出。
七千精骑如猛虎出龙。
过混乱的大食步兵,直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大食人的后军已经散乱不堪,那些失去组织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旧手执弯刀,疯狂打马,前赴后继的涌上来。
若主帅战死,按大食战法,所有人统统陪葬。
“大总管!敌酋要逃走了!”
数骑战马奔至苏大为旗下,马上骑士掀开头盔,露出李敬业大汗淋漓焦急的脸庞。
在他身边一群唐军骑士无不杀红了眼。
看向大食帅旗远遁方向,发出不甘的吼声。
“他跑不了。”
苏大为声音如同九幽地狱传来。
将怀中李旦交到一脸愕然的李敬业马上。
然后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声呐喊。
李客早捧着一张比他人还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巨弓。
“大总管,弓在。”
苏大为伸手取过,轻抚弓臂。
上面暗红的颜色,仿佛血渍。
李敬业和刚刚赶到的阿史那延,为之一震。
“这弓,是薛礼的弓。”
苏大为声音低沉道:“昔年我赠他宝弓,他以此三箭射杀铁勒贼酋,威震天下……他惜败于怛罗斯,又为告知大食备细于我,率百骑突阵,殁于阵中……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纥,接过李客递上的铁箭。
那是车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儿臂。
“给我开!”
伴随一声虎啸龙吟,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开弓如满月。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大食帅旗方向。
那移动的巨大马车,距离这里,怕不有五六里之遥。
苏大为的箭,能射那么远吗?
就算能射那么远,能射中高速移动的马车吗?
能将那逃遁的敌酋留下吗?
崩!
弓如霹雳弦惊。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