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她使着沉家的吞山刀法,纵横拼杀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已有整整十叁年。
她说不清自己对这片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是厌恶、是兴奋、是豪情、还是无奈,或许,是敬畏。
对了,是敬畏。
每一次临上战场,都会抱着必胜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唯有这两样,才能保证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才能把血肉精魂铸进手中的长刀,让它与自己融为一体,移山填海伏虎斩龙。
这一次也一样。
她想,如果这次倒在战场上,她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喝过最烈的酒,驰骋过最广袤的山河,杀过最凶横悍勇的敌人,也享受过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品尝过大地最深重的苦难。
爱过最值得爱的人,也被人以最热烈而深沉的爱燃烧过。
她闭目一瞬,随即睁开眼睛,手中长刀划了半个圆弧,迎向已经在号角指挥下,往这边冲来的敌军。
以手中这柄战刀,杀溃敌军的第一道攻势,搅起血浪,为整支北境jūn_duì伍开锋。
战鼓急擂,凝滞不动的军旗猛然嚣乱狂舞,北境军各方阵的令旗急速挥动,梅花阵前翼的骑兵方阵依令前冲,以长盾护住的中军方阵为中心,呈扇形迎向排山倒海冲来的敌军。
战马嘶吼,大地震颤,两支jūn_duì咆哮着碰撞到一起,纷沓的马蹄中双方第一道战线汇集一瞬又相互渗透,鲜血飞溅中无数躯体被撞飞、倒下,被铁刃钢刀斩开的断肢四处横落。
混战中那一骑红披如烈火翻飞,一道刀光迅猛如电,开合不绝,带领身后的北境军骑兵缓慢而艰难往前行进着,死死压住凶猛的樊军冲势,后头步兵组成的中军方阵中倏然爆发出一阵箭雨,掠过正在厮杀的北境军前翼,落向正往前冲的樊军军阵后方。
樊军的冲势被这一波箭雨打乱,散在北境军两翼的骑兵待箭雨落定,迅速从左右包抄过来,趁着敌军的混乱将最前方的樊军骑兵围住,立刻展开绞杀。
梅花阵前翼的骑兵压力一松,往前压上,被分割包围的樊军很快倒在几面围绞之下。
樊军号角一变,大军后阵骑在马背上的骑兵也挽起长弓。
整支北境军的队伍往后紧缩,中军方阵后方的两翼骑兵阵这时也绕了上来,围住杀完这一波敌人回退到中军阵前的骑兵,长盾竖起铜墙铁壁,挡住了樊军的利箭攻势。
箭雨停了,杀红了眼的两军士兵暂时停止了厮杀,恶狠狠地対持着,樊军将领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一时间又恨又怒。
两军正面交战时一般很少用到弓箭,尤其是骑兵冲杀,一是骑兵在策马前冲时取弓放箭必要换下手中的长刀长戟,极不方便,二是两军混战时放箭会伤到己方士兵。
但这支北境jūn_duì伍明显早就针对骑兵的这一弱势进行了安排,步兵不用骑马,也不使其他武器,可以心无旁骛随心所欲地放箭,而步兵方阵前方的骑兵一直收缩着打,虽然也在进攻,但力保战线维持在弓箭射程以外,不被箭矢所伤。
“冲过去,冲乱他们的阵型!”樊军将领怒吼着,进攻的号角吹响,大波樊军骑兵势如潮水再次压上。
金鼓急速擂响,北境军的梅花阵型散开,由曾经的光明军组成的梅花阵前翼在沉荨的带领下再次正面迎向敌人。孙金凤、李覆率领的梅花阵左右侧翼也再次冲出,等待时机进行下一次的包抄。
天光已经大亮,重迭的云层散开,第一缕金黄色的光辉洒落在这片大地上,厮杀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江北的大地上已经血流成河,千军万马仍在奔腾,马蹄践踏着脚下的血泥残躯,刀枪在金阳下辉闪,箭镞不时呲呲而落。
向来无往不胜的樊军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他们的冲杀第一次被打乱冲散,而敌人的骑兵和他们同样彪悍强横,那古怪的阵型时而散开,时而收缩,但无论如何无法冲散。
这场战斗已经进行了很久,樊军将领这时深深期盼来自源州和云州的援军尽快到达。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后头的一阵异动。
他转过头去,看见后方的地平线上,一队人马扬起漫天尘土,急速往这边冲来,而那高扬的军旗一眼便能看出,既不是云州的樊军,也不是源州的西凉军。
他认得那面旗帜,曾经听到很多樊兵说起过,那军旗上什么标志也没有,只是深浓的一片黑色。
那是阴炽军的军旗。
樊军将领一咬牙,下令后方樊军转头迎敌。
陷在血搏中的沉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樊军的动向,她一刀挑开挥舞而来的一杆长矛,刀锋就势一扫,将那名樊兵扫落马下,刀尖毫不停顿,余势不减直接刺入侧面一名樊兵胸膛,往里一绞再挥开。
那名樊军惨呼着栽下马背,沉荨一夹马腹,往前疾冲,刀锋顺势压住数杆刺来的长枪,缠住旋绞一圈再向上一翻,几名樊兵的长枪同时脱手而去,下一刻刀光一闪,一名樊兵身体已被破开。
她喘着粗气,趁着这个空隙朝北望去,但入目所见,俱是无所不在的樊兵狰狞着脸孔,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地涌来。
尽管看不见,但她知道,他来了。
这时已经前压到樊军侧翼的北境军骑兵已经高呼起来:“阴炽军来了!”
“阴炽军来了!”这呼声渐渐在北境军中传开,继而如雷贯耳地响彻整片战场。
已经战成了一个血人的沉荨仰头大笑,笑声中长刀电闪雷鸣劈下,血箭飙射到她脸上,一名樊兵再次从身边倒下。
北境军的所有将士在这一刻,血性和斗志都燃烧到了最猛,血雨腥风中他们的战意再次暴涨,中军阵步兵的箭已用完,所有人抽开身后的刀枪,呼喝着冲向零散落单的樊兵,参与这场恶战。
天空中太阳已高升,静静在上空俯视着大地上这场残酷血腥的厮杀。
战斗已经从拂晓时分延续到了正午,江岸对面观战台上的皇帝脸色发白,陆年松和谢戟满眼泪光,几名大臣早已不忍再看,眼光落在别处。
纵然惨烈,胜利却已分明偏向了江南的这一边,樊军颓势早已显现,在北境军和赶来的阴炽军合力冲杀下,已经没有了抵抗之力。
观战台上的众人看得清楚,心中却无一丝胜利的喜悦,巨大的悲怆和沉痛压在他们心头,让他们难以呼吸。
尽管整支北境军的死伤情况已经比他们事先预料的好了很多。
沉荨第一次感到身体中的血汗燃烧到了极限,胸腔中灌满了呼呼腥风,手中的长刀有几次都几乎脱力被挑开,血汗弥漫在头盔下,一抹再抹,视线仍然模糊。
好在快了!也许再有一刻,就能杀尽场上的樊兵,与阴炽军胜利会师。
她胸膛急剧起伏着,咬牙抡着长刀,往前方几名樊兵拍马冲去。
长刀落下的时候,一杆血枪从侧面挑出,如血龙呼啸,威不可挡地刺向一名樊兵,直接挑起那人的颈脖,猛劲一甩,那名樊兵惨叫着从马上飞出。
沉荨的目中一瞬间涌出了泪水,眼泪冲开脸上的血汗,她侧过头,看清楚了他。
原来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长刀纵横卷风,长枪凛锐狠绝,他和她一起驰骋在这片尸殍残骸遍地的战场上,挥洒着身体中最后一滴热血,共同完成这最后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