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鄂奇峰身处在闹市深巷里的一座小四合院内。
这座四合院呈南北略长的矩形,建材是再寻常不过的土砖灰瓦,门板上留着岁月痕迹,掩在曲曲折折的巷内着实不起眼。“千岁忧”寒春绪选在此处与他会见,而非传言中时常出没的沿江地带,他并无讶异,倘若今日身分交换,他也会做出同样安排。
再有,这小四合院想必仅是寒春绪数个藏身处之一,明朝他若再探,定已人去院空。狡兔不止三窟,他和他皆是多疑之人。
“听我拂晓妹妹说,鄂兄急着找我,有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找我谈?”说话的汉子两脚开开、蹲在院子角落的槐树底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那把略粗的长烟斗黑得发亮,跟他晒成黝亮的脸庞一样粗犷。
鄂奇峰看着他束于脑后的一把银丝,白发如雪,白得几近刺目。他尚未出声,对方已把话挑开——
“不然阁下以为‘千岁忧’是怎么来的?为了混口饭吃,我可是劳心劳力,时时不得安宁,早生华发也非我所愿,唉。”似真似假地叹道,耸耸肩,发瘾似地又抽上两口,径自吞云吐雾。
鄂奇峰没说什么,沈静且迅速地环顾周遭一眼。
两刻钟前,他与朱拂晓是一同被领进来的。
此时,四合院中只剩他与这白发黑汉,朱拂晓已被对方手下带往别处安置,据寒春绪自个儿透露,是他的相好姑娘君霁华要与自个儿的好姊妹叙旧。
他盘腿靠着树干坐下,甫坐好,发现一张黝脸冲着他咧开白牙,黑亮烟斗大方地递到他鼻下。
“要抽一口吗?”寒春绪怂恿道。“这味烟草用了蔓罗根和罂粟,从西南一带进来,中原可没这好货。”
“寒兄也抽薄荷烟草吗?”鄂奇峰眉间微拢,不自觉问出。
“谁抽那种娘儿们的玩意儿——”突地一顿,弄明白意思了,他嘿嘿笑。“鄂兄是要替我的拂晓妹妹当出头鸟吗?是……姑娘家抽旱烟是有点儿不矜持、不贤淑、不小女儿家,但你不觉她抽烟模样真好看、真可爱、真风流?唉,就是跟咱们男人抽烟大大不同啊!倘若我抽起来也能可爱又风流,好看得不得了,就不会被我那相好的赶到这里来黯然独抽了……”语气竟还挺寂寥的。
鄂奇峰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抽烟的姿态……好看?可爱?风流?他无法反驳,那正是他内心所感,却也是别的男子眼中所见的。
他放了过多心思在她身上,对于该如何改正这一点,他做得很不好,尤其在她开出那个……乱七八糟得教人恼火的鬼条件之后,他更难把她从混乱的脑中完全剔除,而这种近乎无能为力的弱势,让他愤怒,对自己感到愤怒。
此刻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他沈住心神,把送上来的烟斗淡淡推回。
“寒兄手中买卖沿着一江南北横贯东西,不论是柴米油盐类的民生物资,抑或香料、茶叶、布疋等物,暗中接盘、销盘的事早非秘密,我听说,连活生生的东西寒兄都能安排好买主,自有销出管道。”
“你别胡说!拐卖俏生生大姑娘的缺德事,那是前一任掌事的家伙干的,老子可没做!老子还把他给宰掉,丢进江里喂鱼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生出满头白发?”诸事操劳啊!寒春绪喊冤地瞠大眼。
“我指的活生生之物不是姑娘。”鄂奇峰嗓音沈稳,目光锐利。“寒兄前些日子不是销了几批来路不明的蒙古骏马,一部分往西南,另一部分从辽东出海了,你马匹销盘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转个手便大赚一笔,不是吗?”
“……你到底在一江南北安插了多少眼线?”赶紧再抽两口烟压压惊。
鄂奇峰对他故作吃惊的反应微微勾唇,平淡道:“关于那些蒙古马,寒兄最好别再接对方那些货,你若要持续经营这一块,我手上有货源,保证品种纯过你所见到的那些。”
寒春绪歪着头打量他,看得津津有味,两眼不眨。
然后,他吊儿郎当样儿还是一副天塌不管的德行,眼底却是一烁,闪动精明异辉,慢条斯理地颔首。
“也是。听我底下人传回来的消息,鄂兄北方的牧场养的蒙古马全是绝品,你要肯把货交给我来处理,少不了我好处,嘿嘿,其实也少不了你好处,既是互利的事,我就随你押双赢,来个通杀豹子,岂不痛快!”
底细小小被掀,鄂奇峰倒不讶异。
他能派好手刺探,寒春绪当然也会这么做。当他与三师弟盯上那些人时,身为地头蛇的寒春绪必也有所察觉。
只要确定寒春绪的人马不会蹚这趟浑水,一切就无后顾之忧。
“确实痛快。”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白团团的烟雾一圈又一圈喷出,寒春绪怡然自得地抽过两口,不正经地贼笑,笑得俊脸尤其奸险。
“鄂兄,看咱俩快要结成亲家……呃,快要成换帖兄弟的分上,免费奉送阁下一个小道消息。已被你盯上的那些人,这个月十五会在江北的定山坡交货,本来是我要派人过去接盘的,就看鄂兄要不要替小弟出马一趟?”有奶便是娘,这位新来的“娘”奶多,他寒春绪向来唯利是图,就认这一口!
闻言,鄂奇峰左胸蓦震,眉眼深沈。
略顿了顿,他淡淡扬唇。“那我就替寒兄走一趟吧。”
两双别具深意、各怀心思的目光直勾勾接上,彼此本能地暗中衡量,回绕在两个男人间的氛围紧绷且奇异,颇耐人寻味。
“走!我请鄂兄饮酒作乐去!”一臂亲亲热热地搭过来。“走走走,今晚不醉无归!嘿嘿,一江南北的两朵名花作陪,你可真得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