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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无名诗

夕阳西下,余晖温淡,骆姓公子哥手提酒壶,闲谈时妙语连珠,什么临义莫计利害论人不看成败,什么俗人见得眼前无事便放下心,却不知功夫只在意外。连徐凤年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满身俗气都顿时清减。

更别提两位本就对骆公子芳心暗许的大家闺秀,恨不得依偎过去,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聆听教诲才好,几名老儒生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名骆家子弟的好感,并非只是因为他姓骆,就像当初遇见马贼,此人便抢在扈从之前拔剑拒敌,好一个风流倜傥书剑郎,将来必然不会是池中物。有骆公子穿针引线,气氛热烈,一名才子即兴诗赋,苏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余年轻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轻鼓,其乐融融。

文巾青衫腰悬玉的罗老儒生看了眼远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张目看去,天地宽阔,心眼也就随之大开。所以你们年轻人呐,是要趁着身体好多出门走一走,我随着家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马乱,自己流离失所成为了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难处,所以到了北莽,我想我们这一批老书生,大体上比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许多风花雪月,多几分人情味。我们的子女,也少了许多读书人不合时宜的清高。”

徐凤年两指一拧,轻轻折断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丛,笑着点头道:“罗老先生这话很在理。”

家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视线,看着这个脾气极好的年轻人,低声笑道:“徐小兄弟,骆长河这些及冠士子,虽然嘴上不太客气,也没个好脸色,其实对你没什么恶感,只不过有心仪女子在场,遇上马贼,却被你一个外人夺了风头,转不过弯,就一下子拉不下脸来,我这老头儿也是过来人,年轻时候,争风吃醋,也顾不上温良恭俭让,失了风仪,所以小兄弟你体谅体谅。相逢是缘,以后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难处,老头儿敢保证,他们若是撞见的话,肯定会悄悄替你说几句话的,不过多半不会露面与老弟你说这件事情是我出手帮忙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身边老儒生虽然贵为高门名士,却愿意和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家族庶子把臂言欢,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这位花甲老人老于世故熟谙人心,所说所讲,都是有理有据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来覆去好不容易从行囊找出一只干净瓷碗,递给徐凤年,问道:“萍水相逢,能饮一杯无?”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杯太少,只要酒够,随便几碗都行。”

老儒生作势护住只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经不起几碗喝了。”

徐凤年一脸无奈笑道:“明天到了城里,还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两位比罗老书生年轻五六岁的老头儿趁火打劫-,爽朗笑着起哄道:“小兄弟,不许厚此薄彼,”“此话在理。”

徐凤年都许诺应承下来,不知何时有了一碗酒饮尽就要赋诗一首的规矩,轮了一圈,连徐凤年身边都没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从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几句粗话俚语,称不上什么五言七言,不过从汉子口里说出,也有几分粗粝的边塞风情,也谈不上是故意要徐凤年这个外人难堪,众目睽睽之下,轮到徐凤年,罗姓老儒生帮忙倒了一碗酒,笑着提醒道:“可不许搬弄宫闱幽怨诗大煞风景,也不许背诵诗坛大家的诗词,只要你是自己的,随口胡诌都行。”

徐凤年不知为何想起了武当徽山和九华山的几次观瀑,还有广陵江畔的观潮,想起了许多故人故事,只是一口便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腹,要了一根筷子,轻敲碗沿,叮咚一声,望着篝火,轻声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老将军两鬓霜。”

本以为这个家伙要出丑的年轻男女都愣了一下,然后面面相觑,他们大多熟读诗书,知道这才是刚起眉目,尤其是骆长河和苏姓女子都皱了皱眉头,细细咀嚼意味。徐凤年身边几位老儒生没那么多心思,罗老先生则跟着这小子朗朗上口,轻拍大腿,眯眼喝了口酒。

“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这首脱口而出的诗篇,约莫是太过于不拘泥于格律,让人无法点评高下,只觉得胸中有气不得出,如那千层瀑布直泻而下,都堆积在深潭里回荡。

终于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轻声说道:“这是诗还是词?非驴非马,没半点讲究嘛。”

另外一名读书人小心翼翼问道:“体格全无,可意思还是有些的吧?”

罗老先生兴许是捧碗不稳,手上溅了些酒水,下意识抚须,就沾湿了灰白胡须,也顾不上这些细节,与其余两名老书生相视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赏。

三年游历归来,在城门口酒肆讨要了一碗酒,说了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后来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轻吟。徐凤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没有听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言语。安静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轻颤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头儿所谓的鞘中不得鸣一鸣高九霄,是不是这个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盖棺论定,沉声笑道:“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思,岂能被前人诗体所拘牵。小兄弟,可有诗名?”

徐凤年回过神,汗颜道:“临时起意信口胡诌,还不曾有。”

一名老书生喝了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观瀑生气歌,可教我辈蝇营狗苟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几斤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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